此时,红日已从云膜里剥出,风在张扬地呼喊,雾气在四周环绕。我的眼睛,近视的,天空的深邃和幽远,已装不下。那些细节,如太阳透过云层的光芒,如昆虫闪光的翅膀,如金属般清脆的鸟鸣,如牛骨泛着的白光,纷纷扬扬,倏忽而来。我被反复刺中,一次又一次。在众山之巅,我已倒下。站立的,只有我巨大而浑圆的眩晕。
满山满坡的绿,阵容整齐的绿,刷刷作响的绿,手执长矛的绿,表情严肃的绿,步步为营的绿,向我逼近,再逼近。阵地完全丢失,城堡轰然陷落。节节败退的我,无力反击的我,赤身裸体的我,只有缴械投降。我匍匐于地的样子啊,充满畏惧,充满虔诚。
山还在安眠,树木低头沉思。微风走过草丛,晨曦沙沙晃动。石头此时是无声无息的,花的开放是无声无息的,我也是。远处的大河,先是影影绰绰的,现在已微微闪烁。这寂静,广阔无边,沿着缓坡蔓延、流淌。向着天空,我一遍遍祈祷:随风而去,随风而去。
时间生长着,一圈圈的年轮,粼粼作响。树丛和树丛之间,茅草和茅草之间,石头和石头之间,已没有了距离。羊肠的小道,在云雾里摇摇晃晃。逝者、来者,都已不见。唯有嫩绿的声音,缓慢地、不停地向上攀爬。
仿佛有风拂过,潭水微凉微凉。云朵散开,雾气散开,无数昆虫的翅膀,开始闪闪发光。我的影子,跃入潭水之后,已成水草。纤细、敏感,清澈、透明,许多诸如此类的词语,从水底,一串接一串,不断浮起。
在山顶的石头上坐下,用耳朵丈量草地的宽度,大河的长度,高山的厚度。用手指倾听树木的呼吸,石头的梦境,花朵的开放。用目光抚摸阳光的温暖,云朵的凉意,芒草的锋锐。快乐或者忧伤,我用心感知着。我的语言,开始苍白和无力。内心的沉默啊,就是世界的沉默。
我的影子和绿色,以缓坡的姿势,深入潭底。鹰的翅膀,沉默掠过。细碎的阳光,一尾尾游动。涟漪散开,清凉散开。仿佛听到水草的歌声,如丝如缕。这寂静,纤细而柔弱,将我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缠绕。
一片片的白云,被晾晒在广阔的草场。太阳温暖着我的牛群。我慵懒躺在草地上,旁边是沉默的石头,其中一面刻满古人的思想。昨夜好像下了一场雨,所以蓝蓝的天空,纯净无边。我的眼睛,也是一样。无数的蚂蚱,把自己从一棵草弹向另一棵草,从一棵树弹向另一棵树。一只牛抬头望了天空一眼,又低下头,反刍白云样简单的心思。牛铃当当的声音,已顺着草坡,轻快地滑下。我随手甩一下鞭子,无数的野花轻轻摇曳,噼啪着开放。
看见一只野兔,朝着山顶奔跑。它的身后,追逐着低矮的灌木丛,追逐着更加低矮的牧草,追逐着小碎石,追逐着一堆牛骨头。在清晨的阳光下,这一切,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都有着向上生长的奔跑。
已是午后,我还在寻找盛开的黄花。广袤的高山草场,很安静地注视着我。天空如此接近,云朵如此接近,太阳如此接近,光芒肆无忌惮地疯长。我费力拨开它们,就像拨开草丛,拨开灌木丛。山风不时从我身边走过,它在丝茅草上挥动的姿势,我很熟悉,但仍将我深深地割伤。也许是繁琐和不安,也许是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从体内一点点流失。我想停下来,想让天空将我覆盖,想让云朵和太阳将我覆盖,想让灌木和草丛将我覆盖。我不知道,我的寻找,还要持续多久。我已闻到了花的清香,但我不知道,离那片黄花的距离,还有多远。因为我的目光已步履蹒跚,再也无力翻不过那座坡,那道梁。
一副牛骨卧在坡顶。早晨的阳光,最先照耀到它。它是沉默的王者,一直是。活着是,现在也是。它的威严,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它严肃着,一言不发。牛角依然尖锐,闪着清幽的寒光。它从没有离开。它空洞的眼眶,深情地望着天空,望着草场,望着它四周的牛群。它洁白的牙齿仍在不停地反刍,深深地思考。白云每天都向它聚拢,草丛每天都向聚拢,风声每天都向它聚拢。傍晚和早晨,它乘着白云,十分威严地巡视着草场,巡视着它的子民。请不要出声,请安静地倾听:天边,已传来它车马的声音。
早晨的霞光,喷薄而出。云在燃烧,火焰快速流动,巨大而温暖的响声,反复冲刷着黎明。树木、茅草、蘑菇在火中生长。石头、露珠、花朵在火中跳舞。潭水,此时小小的潭水,是汪在半坡的一滴眼泪,映照着飞鸟的逃窜、风的逃窜、黑色的逃窜,还有部分天空的逃窜。
一朵花在跳跃之后,终于落下。捕捉到这个瞬间,只是因为偶然。在此之前,我只是坐在那里,放飞着漫无边际的思绪。它细腻的质感,此时,在尽情展现。听见了吗?神秘的风走来了。芬芳,从我的掌心,一缕一缕拓展着空间。
阳光从前上方照落山顶,远处的树木,只是黑色的剪影。花香,还有微小的颗粒,都在林间闪闪烁烁。岩石沉默无语,那些蘑菇的伞,倏然间,一把把张开。露珠以弧形的轨迹,不断散落。兰叶一毫米一毫米地生长,这样的速度,惊心动魄。青苔,说着话,一根根绿意盎然的针,沁入心脾。这安静,这渗出水来的安静,让我忍不住,掬一小捧,小心地呵护
作者:red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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