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任何预兆。
班主任像往常一样来教室里监察课堂秩序,即便那不过是一堂普通的自习课,而自习课让我们少了很多的约束,我们由开始的宁静到喧闹,班上好几个活跃分子开始肆无忌惮来回走动,并且大叫起来。班长严厉的警告和呵斥很快掩埋其中。我不记得我是否也参与其中。也许在课桌底下偷偷地翻看小说——那是课堂内外不允许的。这个时候,班主任推开了门。
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我们知道我们的心一直是暗流涌动,暗地祈祷他赶紧训话,赶紧离开这只属于我们的天地,好让我们一次再一次肆意我们的青春年华,十几岁的我们还未完全盘算自己的出处,只知道这难得的学习时光中也定会有我们喜悦的际遇,比如和一些臭味相投的同学,几个心心想通的知己,说不定是我们一生最难得的朋友,有时是一些值得我们一再回忆和收藏的无聊的片段,但大数的人并不理会学业的艰辛和承受着父辈的期望是如何的沉重。我们只知道贪玩,尤其是一些成绩不是很好的人,只知道有他们的身影就一定有热闹,有喧哗,也有着无法重复的青春。我虽然不是最活跃的一个,但一定是老师和同学当中最乖巧的一个,即便违背班规,也不会去影响周围的人,不是看小说,就是伏在桌面上,偷偷做着周公梦蝶的荒诞的梦,同时,不小心的,梦口水也会时不是流在书本上,或者是滴在水泥地板上——总是犯困,总是半夜被寒冷扰醒,尤其是冬天,床上那床薄薄的不到6斤的棉被怎么抵挡过南方冬天冰冷宿舍的寒气?
班主任清了清喉咙,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也许是又要批评Z同学,还有L、W同学,他们太招眼了,嗓门老大,更要命的是前后左右走动,走动的理由却是那么的好笑,为了一块橡皮或者一张白纸。他们往往成了出头鸟。今天也应该不例外。我不管这些,心里盘算着要是班主任真的发现我在偷看小说了,我该如何解释,那本厚厚的《小溪流》是该上交还是巧妙的转移地方,他通常不去亲自动手去搜查课桌的,尤其是女生的课桌。
他开始说话了,他说的是有关前二个月关于一次读书活动的事情。我心不在焉,而是忐忑于我再一次沉迷于小说世界而无法自拔,其实那不过我当时最爱看的《小溪流》,要是在今天,定是上等的少年文学通俗读本,而在那时候,那是不怎么提倡的,何况,我的学习成绩是如何的差劲,几乎到班上40几名了,而全班不过是60来人,我怎么可以荒废自己的学业而不顾,却对一些虚幻的东西着迷呢。正当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到班主任的嘴里有我的名字。
这让我惊讶万分,我这才记得我也是参与那次读书活动的。那是全国一次青少年的读书活动,全年级人手一本关于党和新中国的历史读本,很薄,装订也不是很精美,内容就是很常见的那种。自愿参加,上交的是试卷,试卷体型有填空和选择,当然还有几个论述题。可以额外拿纸张誊写。关键是论述题。结果全年级选出了20来份试卷。班主任当时是团支书,班上自然多了几个名额。我不怀疑我的文笔。我知道回答那些富有政治色彩的题目一定要紧扣课文,包括思想政治书本,包括手头的一切关于党史和新中国成立的一切围绕文章主题的材料和内容。这点,我抓住了。说是要求论述,但我还是以一篇标有小标题的文章呈现出来了,那无意是受《少年文艺》和《小溪流》的影响,虽然,里面的内容却是多么的充满政治色彩,包括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和觉悟的一些深奥的哲学和革命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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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班主任,他已经朝我微笑了。我知道那是真的。在班主任的授意下,教室里传来热烈的掌声。我的脸红了,是不是很激动,还是很羞怯,因为我知道我是他们的意外,我想二者兼有。
班主任走了,窗户外面传来下来铃声。我佩服班主任包括后来的班主任训话的时候对时间的把握,往往是下课前5到10分中,训话完毕了,下课铃也接着来了,不慢不快。
我还在懵懂当中,我听到更多的议论声音,周围很多人开始向我表示祝福了。我只是不断的点头不断的微笑,也不断的回想着两个月前我参与那次活动的种种努力,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过是在组织材料方面略胜一筹,这样的风格一直到后来我撰写我的论文。当然,虽然有炮制的嫌疑,但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的确需要一番勇气,因为那是一篇洋洋洒洒的超过万字的文章,阐述的问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为什么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下一节自习课,我又被班主任叫到校长办公室,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能有幸到校长办公室,校长还没有进来,班主任有事情到隔壁去了,他让我静坐那里等,我这才细细的大量起四周来。我这才知道当时的校长办公室是如何的简陋------地面凹凸不平,分明还是老式的水泥地板,加上时代久远,很多地方都能看见灰色的泥土来,唯独让我惊讶的是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红红的锦旗——我还不知道我所在的学校获得如此多的殊荣。桌面整齐地放置着各类日记本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文件夹)。还有一台黝黑的电话安静地立在那里——像我一样寂寞。校长进来了,我知道他姓刘,经常在台上做报告,一身笔直的青色中山装,不苟言笑,台上的他却是激情万丈,大声地呵斥也大声的表扬。常常引经据典,忍得台下的我们又怕又恨。我赶紧站起来,甚至忘记叫他一声校长,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丫头,他示意我坐下,校长不拘小节,上下细细的打量了我,说,你就是某某,我点点头,他又说,你给学校争光了,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学校里说,这次估计让你去北京参加夏令营,全国二等奖,市里唯一的,省里也不过几个名额。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才知道,班主任说的是真的。校长就是校长,竟然关心我的家庭状况来了,实际上据我所知,去一趟北京,那得花上300块吧,那的确是个不少的数字,我该怎么对父亲说呢?不管那么多了。我赶紧说,谢谢校长,家里没有困难。总算是说了句像样的话,但这句话却是多么的牵强附会。 {Ky:PAGE}
下午放学了,我特意到学校布告栏去了一样,去的时候我是瞅着没有熟人在四周去的。果然,大红的红纸,烫金的字迹,我的名字大大的,大大的还有获奖等级。我感到一阵眩晕,旁边还有好几个人在看,他们大声的议论着,他们不认识我,但我看见有熟人来了,连忙逃也似的跑开了——我实在羞涩于自己的成绩,即便我的成绩是自己劳动所得,谁让我只是一个来自山里的14岁的少女,更让我羞涩的是14岁的我从没有去过省城,而今年夏天,我即将启程,要去比县城,比市区,比省城还要遥远的城市,那还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城市,对于我来说,我要面对的东西绝对不是一次远行,而是比远行更实际也更重要的东西。
那几天过地很慢。很快,我被全年级所熟悉,不仅如此,还有好些同学和老师也都认识我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为难,真是没有出息,我心里暗暗地骂自己,但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在无法言喻的喜悦中的时候,却有一股来自心灵深处的忧伤,我从那个时候才知道,我是多愁善感的。
周末终于回家了。加快步伐,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当时还在梅雨季节。父亲那天下午刚好到山上扛木去了,却意外地碰到一棵结满杨梅的杨梅树,摘了一大衣兜回来。那是山里人爱吃的不要花钱的水果。放着那张老式的八仙桌上,阳光却是一览无余的静射下来,杨梅散发着浓郁的酸甜味道,加上那还在叶子上闪烁的水滴,多像大师笔下的静物的原版啊。父亲坐在长方凳子上面,静静的听着我边扒饭边向他讲我得奖的情况,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眉飞色舞,唯独和自己亲近的人才能自然的分享着喜悦。父亲和平常一样,没有多说话,但我知道父亲的禀性,父亲不是一个张扬的人,永远如此。我不知道父亲地心底都多么的自豪和喜欢,直到我也成为孩子的母亲,我这才知道,那是要有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对孩子的不断成长给予不动声色的肯定和鼓励。父亲做到了这点,因为整个过程,他除了点头,除了偶尔的插几句外,多半是在倾听,而后,当我说可以亲自去领奖,也可以不去,不去的话,奖品可以让他们邮寄到学校里。说这话的时候,我急急忙忙往嘴里扒饭粒,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表情,我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父亲却保持沉默,因为我从来都觉得那是一次难得的远行,至于远行的费用,以为可以全额报销的。因为校长说了,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学校。我当真起来了。我还沉浸在美好的设想中,而家庭的实际情况却被我抛到脑后了。好久,父亲只说了一句:“去,我想办法筹钱。”临了,还添了一句:“要不,让你三姐陪你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这才发现,我的家是多么的糟糕,糟糕到姐姐因为家庭负担太重而已经辍学,而我这一遭,又得花不少的一笔钱,这在我看来是万万不可以的。于是,我扬着脑袋说:“不,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着实是吓了一跳。
乡亲们很快就知道我的事情了,都纷纷前来祝贺。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值得骄傲的地方,所以这次也算是光宗耀祖了。送了一批又一批乡亲,我还是无法安静下来,整个脑海里全是关于获奖带给我的种种赞叹、羡慕、激动和一种无法表达的狂热,至于费用却是不加考虑的,我多半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而这,父亲一直是谨慎而清醒的。
暑假很快就来了。远行的日期也到了。父亲反复地问我敢不敢一个人去领奖。每次我都说敢。他又问了我好些问题,比如说不认识路了怎么办,碰到陌生人和你搭讪该怎么办?钱包丢了怎么办?如果真被坏人拐了怎么办?甚至还有比这些更加离谱和严重的问题。但我还是坚决我的态度“我不怕。”我并不理解父亲的意图,以为那只是考验我如何应付。事后,我才知道父亲的真正的意图。父亲是多么希望我能说“不,我很害怕。”这样父亲就有足够的理由不让我冒这个险。,他希望我去,但又敢让我一个人独自出远门,不让我去,势必让我觉得终生的遗憾,人生还有几次这样的际遇呢,那一定会让我遗憾终生的,为人父母的,用心良苦,可惜我当时并没有看透这一点,周围的人也没有告诉我,连暗示也没有,那是我人生中最不会察言观色的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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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确定真的是一个人去了北京。学校给我开了一个介绍信,上面盖了一个鲜红的章。我如获至宝,那是很有用的东西,赶紧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姐姐赶紧给我准备行李,先是做了两身衣服,那衣服的布料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是淡青色,一个是咖啡色,还买了两身内衣内裤,一双白色鞋子。旅行包是借来的。已经花费了好几十块了,加上内裤兜里放的200块,我差一点打起退堂鼓来。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去北京,去北京。
是二姐夫送我去省城的。那天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开始出发,要走20几里的山路才能到镇上,天麻麻亮,我和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2个小时过去了,身上净是露水,半腿裤子净是泥巴。脚都起泡了。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怀揣一个梦想,这个大大的梦想就是到京城去领奖,去看看天安门。镇上搭车的人不少,没有座位,只能挤在一团,偏偏这个时候,姐夫竟然呕吐起来,旁边的人赶紧说要如何如何,我夹杂在人群里,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不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来了。好在姐夫呕吐过后,好多了。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中途又转了一趟车,才到省城长沙,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了,我们坐车足足12个小时,二姐夫赶紧买了去北京的票,可惜只有站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还在车站的小卖部里给我买了一盒饼干和几包零食,送我到车时候反复嘱咐我说,到北京后一定先发电报到家里,不让家人着急,我赶紧应着,却没有任何的慌张,上车的时候,我甚至是面带微笑的——多么幼稚的年龄,多么幼稚的心灵。
我这才知道,火车和汽车一样,即便手里捏着一张车票,仍然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车厢的人太多,我甚至忘记了车票上写的是几节车厢,也无心去找了,人太多,我手提那个行李根本无法穿越过去,只得找个空隙站着,即便站着,也是歪歪斜斜,根本无法直起身子来。我只得那么站着,究竟要站多久,却是心里没数,听姐夫说,要坐26个小时的车才能到达,难道我就这样站着吗?我听见周围人在小声说话,我这才知道,我是如何羞怯开口,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发音是否真的能让对方听懂,因为大山出来的我从没有接受正规的语言教育,即便是老师,也是持有一口带着严重口音的普通话,有的甚至比学生的口音还要重,我又如何能够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大方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呢,我的手脚开始发麻,甚至连袋子里的煮熟的鸡蛋也没有能拿出来,我不知道是羞于那不过是一枚枚普通而土气的鸡蛋,还是因为自己的紧张和兴奋而对饥饿没有更多的反应,尽管我已经差不多12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火车我是坐过的,那是我6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看望外婆。但那个时一切都是父亲在张罗,我只是在享受其中的乐趣,火车一旦缓缓行驶的时候,我就会不停的数着窗外的树木,有时候是店面名称,我惊讶于几乎每个店面的名称五花八门,几乎没有重复的,汉字文化和中国人的心理就是如此的奇妙和不可思议。如今呢,如今我要独自面对这一行程,我有点胆怯我的决定,那不是上山砍柴啊,轻车熟路的,而今,我的周围是陌生的,甚至有一种无法捉摸的悲伤,一个人,我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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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像是在问我。终于有人注意我了。我有点害怕,但也希望想和人说话,虽然,我自己开始总是很难。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问我去哪里,怎么是一个人。我立即警觉起来。小声的说是去领奖,我的同伴在站里等我,我还不敢确定我这样说是否合适。声音越小,却是招来好几个奇怪的目光。他们还不知道我是来自农村吧,虽然已经是初二了,但要命的普通话是如此的差劲,我只得再次重复一遍,心里却是万分着急。正当我着急的当儿,我记起贴心口袋里的介绍信来,那应该是最好的解释吧。好不容易摊开介绍信,递给那个中年男子,心里想这下就清楚了。是的,那上面分明写着:
我校学生因为参加全国读书活动,获得全国二等奖,现前往北京参加领奖,请有关单位给予关照和照顾。某某中学。1991年某月某日。上面大红印章如此显眼。
我还不确定是否有效。但总比我那蚊子一样的声音解释得好。效果出奇的好,有一个男子给我让出座位来,那是一个青年男子,说自己在湖北武汉下车,可以让我坐一坐。我犹豫着是否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但有人给我提行李到那个座位底下了,甚至有个胖胖的女人还拉我到那个座位上来,对于同性的接触,我并不觉得害怕,我想,这是友好的,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我赶紧说谢谢,谢谢,至于谢谢谁,却是含糊其辞。我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坐在那里,不吭声,有人问我,为什么是一个人来,你的老师为什么不带你来,我说老师来过一次了,不怎么愿意来,又是自费。那你家人呢,终于问到我最害怕回答的问题了,我还是说出来了:“家人条件不好,只能让我一个人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差点没有掉眼泪,我这才知道,我是多么的逞强,多么的倔强自己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远行呢,我可以不来的,而是安心地等待自己的获奖证书,还有奖品,后来我知道那是一部精致的微型收音机,一直相伴我10来年。而今,我却来了,为了一个城市,为了山里娃最神圣最质朴的一个愿望,我爱北京天安门。我对北京又有多少的了解,除了遥不及之外,除了在书上电视上图片上看到之外,我对它没有任何的想法,而今,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心里的虚荣在作祟。我不过是想比一般少年人多一次经历罢了,至于其他的,我却没有多想,比如荣誉,比如才华,比如光宗耀祖,比如更多我说不出的东西。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办到,我可以单独朝那个方向出发。我只是不想丢掉这也许是一生也不会再有的机会。遥远的地方,远山的那一边诱惑着我,召唤着我。如今每当我往返于北京、上海和自己的家乡的时候,我发现我当初的想法是如此的简单和幼稚,当年的我害怕一生都无法走出那个偏僻的山村,我就是要乘着这个机会去远方看看,原来害怕一生都只能在那个地方生活,生于斯、死于斯固然是为很多人所推崇,但如果人的一生没有经历过,没有远行过,那又有多少意义。我这才知道,14岁的远行开始让我真正的早慧,我开始少年老成了。
更多的人开始议论开来了。有的说主办方应该让老师陪同,有的说学校应该出资给学生派老师陪同,也有的人轻声说,让这么一个小孩子一个人远行,真是不应该。语气中有责备,同情和感叹。我更多的时候只是低着头,有时候偶尔开始回应几句,更多的回复就是:“我不怕,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这句话是父亲告诉我的,其实那个时候正在热播《渴望》。乘务员来了,中年人立即大声的说,应该给这个孩子找个位置,太不应该了,还这么小。乘务员犹豫了片刻,说可以让我到餐厅的走廊上坐坐,那里有位置。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在这里吧,太麻烦了。我就安静的坐着,还是不觉得饿,但还是从包里取出一瓶水来,那是从家里带来的凉白开,瓶子因为被生硬的塞在包里,都变形了,我心里有点羞于拿出来,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灌了一口。也许肚子有了水的原因,我肚子开始在抗议了,因为我听见它在咕咕地叫,那么响。我感到万分的尴尬,赶紧掏出袋里的鸡蛋,鸡蛋也变形了,顾不了那么多,赶紧剥壳,赶紧咬了一口。赶紧喝水,好多了。待到肚子不再抗议,我生生一口气吃了三个鸡蛋。吃完后,我用纸小心的把蛋壳包好,重新放在外面的袋子里,然后暗自按了按贴身内裤的口袋,硬硬的还在,我放心了。终于能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我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太多的人,太多的行李,面孔是陌生的,慵懒的,悠闲的,疲倦的------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推测,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是出差,有的是探亲,也有的是旅游,有的是单独的,也有一家三口,小孩子很幸福的样子,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大人总是一副不怎么耐烦的样子,但也无法发火,只能忍着,不情愿的给他递零食、递水、递纸巾-----周围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汗味、烟味、香水味道。人一多,更是如此。我庆幸父母给我一个健康的体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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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想起家人来了。姐夫应该今晚就住在长沙了,明天晚上才能回到家里,真难为他了,看他呕吐的样子就难受。还有父亲。父亲,应该是最担心我,也是最让我担心的人了。今晚一定睡不着了,女儿还这么小,又没有出过远门,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如今,要独自离家,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要去陌生的地方,要-----他应该懊恼自己的选择,但又无可奈何吧,这样的心情我未必能理解,但一切等我也成了孩子的母亲的时候,我这才知道,父母的心是多么的脆弱,他要承担多大的心里负担才能让自己的女儿独自外出,独自冒险。还有姐姐呢,这个大我三岁的女孩,也要承受着失学的痛苦和对姊妹的担忧。想到这里,去北京的领奖的那种喜悦成了一种负担、一种牵挂、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我没有责怪父亲、责怪贫穷,但我责怪自己的逞强、自己的自私,我可以放弃的,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和家人在一起,即便远方只是一个梦想。这样久久的处于一种混沌状态,加上疲倦,我竟然睡觉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面上,原来我歪斜靠着窗户眯着眼睛,竟然睡觉了,对面的中年人挪开了桌面上的饮料和零食,叫人小心扶着我的脑袋,让我伏在桌面上。我赶紧挺直身体,第一反应是钱还是不是在,暗自按了按,硬硬地还在,看看脚底下的行李,也在,于是放心了,心里也舒服了很多,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一按,显示是凌晨6点,我竟然在桌面上睡了足足7个小时。于是我对着对面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说谢谢。我发现自己不怎么害怕了。
列车还在前行。
我开始适应火车上的环境了。我这才发现,我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而嘈杂的环境,过道上尽是人,火车每到一个站就有下车和上车的人,来来往往,提着行李,带着孩子携着老人,脸色疲倦,穿着邋遢,步履沉重。人太多了,穿的衣服也不尽然相同,大多灰头灰脸的样子,衣着光鲜的却是很少。即便有,也不过一两个的样子,但绝对不是很张扬,也很少露出胳膊来。
我听见来自不同城市的人操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在这个闷罐子做着简单的随意的交谈,话题却离不开各自的饮食和习俗,也有的一脸严肃、心事重重的样子,其中就包括我。我还是很少说话,但我开始慢慢和邻座交谈了,话题是什么,对方是什么样,现在却完全忘记了,但我记得我的蹩脚的普通话并没有遭到对方的嘲弄,即便我重复,也是比较耐心地给予补充和提示,这让我自然不少,我也开始介绍我自己的家乡来。我浑身解数,发挥自己的编撰能力,尽力用优美的词语介绍我所在地的一些风土人情,我这才发现,我对家乡知道得甚微,有多少美食和习俗是我不了解的,我只是凭着自己的印象和对家乡的热爱编出一个个动人的画面了,但到底有多动人,只有我自己知道。好在都是萍水相逢,好在对方并你介意我的表达能力。很快,就有人表扬我了,说这个女孩,胆子比较大,很有魄力。山里人特有的狡猾和矜持又来了,我尽力表现出谦卑,而内心里开始慢慢惊讶我的言行来,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人进行如此深入的接触和交谈。我微微仰头,心里窃喜自己能蒙骗过关。实在,我对家乡了解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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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继续前进。没有任何障碍。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肚子实在很饿了。袋里的饼干吃完了。我学着旁边的人,也要了一个五块钱的盒饭。里面竟然有一个煎鸡蛋,一边焦黄的,煞是好看,还有一些榨菜和少许白菜,米饭有点粗糙。不管了,急忙埋头吃了起来。吃完后,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但我知道,不单单是一个盒饭的原因。因为,我听人说,就差2个小时就到北京了。
这句话让我又惊又喜。就要到站了。就要走出车厢了。下车了怎么办?我知道站里根本没有人来接应的。举办方只给我一个地址,东四街11条21号,东四在哪里?11条21号又在哪里?我有点害怕走出车站。我硬着头皮随着人流走,学着别人的样,手里攥着火车票,出站台一定要重新检查的。
终于走出来了。我看见到处写着北京的字样,这才相信,我真的踏上北京的土地,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来,至于是什么,我又说不出来,我只是在广场上的一块空地上坐了好一会——也是学着别人的样。好多人都若无其事的坐着,屁股底下垫着报纸。
我发现地面忽然晃动起来,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害怕又不敢嚷嚷,一分钟过去了,又恢复了平静,看着别人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要发现,心里开始踏实多了,但也一直疑惑着。过了几天后,我才知道,地底下有火车从那里经过,简称地铁。
在我坐在广场的时候,有小贩开始向我兜售地图了,也有的问我是否要乘车,要住店。我严格按照父亲的叮嘱,千万不要在站里买陌生人的东西,食物就更加不能够。我没有说话,只坚定的摇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才能找到东四,只能往前走,我看见公交站台,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名称。看不出什么名目来,没有办法,只得问人,我又按照父亲的叮嘱,只能问面善的老人和妇女,年轻人是不能够的,除非是警察。大街上哪里有随便走动的警察啊,事实上,父亲指的应该是穿着制服的交警或者民警。我们对警察一开始就怀有一种信任和好感,觉得那是威严和正义的代名词,事实却并不是如此。没有发现穿制服的人,只得问环卫工人了,看见一个面善的中年妇女,穿着黄色的褂子,后来我知道那是叫马甲。问她,她指指点点,说怎么怎么走,我哪里能分得清方向。我今天一定要找到这个地方,离开营的时间还有2天,我应该可以的。我不断的给自己打气。正当我提着行李袋慢慢走的时候,一黄包车在我前面停下来了,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一个面善的大爷,问,“姑娘,要不要送一程?”我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送一程也就意味着要交车费的,毕竟不是像家里一样,顺路送你一程。我赶紧接过话来,说去东四,就在附近,我找不到站台了,他说离这里远着呢,要不,给我20块,我送你过去。我正是这个意思,但又觉得20块太贵了,几乎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呢,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还是开始和他还价,说我知道那个地方,怎么要这么多,算了,他说,小姑娘,真的很远的,非得让你坐车半个钟头不可。我正在犹豫中,他说了一句,我这么大的年纪,还会骗你不成。我不知道是自己底气不足,还是被这句话给感动了,也着急到那个地方,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只能这样了。上了车,我别提有多高兴,天,半个小时,我就可以找到那个地方,我就可以见到和一样来自四面八方的小朋友了吗?我就可以不要受这样那样的担忧了吗?
黄包车七拐八拐的。老头很善谈,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美丽,只能在电视上听到过的北京强调现在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了,我顿时相信我开始爱上这个城市。这样的影响让我后来在选择归宿带有很大的感情色彩,以致于二十年后,一个成为我丈夫的男人就有一口正宗的普通话。我相信这冥冥当中定有某种命运的安排和我的前世今天有很大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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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头说,姑娘,到了,我下车一看,果不然,真的是这里。真的是这样,我差点跳起来了,急忙下车,递给他20块钱,赶紧说了好几个谢谢。下车后,我赶紧往里面奔,可惜没有人,我知道今天还不是接待的日子,我提前一天来的,不过没有关系,明天,我可以等。我又按照父亲的叮嘱,找到地方后,找个歇脚的地方,然后找邮政局发平安电报。
我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太远,希望在附近找到旅店。还好,不远就有一家,这次,我变得灵活了,说住店,说话的时候赶紧递给那个妇女介绍信,这一招又一次凑效了。马上就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物过来了,说,很不错哦,小姑娘,你放心吧。一晚5块,不过是3人间。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好。然后赶紧问,附近发电报的地方在那里,谢天谢地,也在附近不远。安置好行李,检查裤兜里的钱是否还在。在上厕所的时候,我小心的数了数,那200百块钱还在。
出门找邮局的时候,我的心开始轻松起来,脚步也变得无比愉快起来。因为我知道,很快,家里人,包括一切关注我的人就要看到我发来的电报了,虽然电报要到乡里去取,但应该不会很慢。我飞也似的朝邮局走去,赶紧找到窗口,然后说要发电报,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纸,让我誊写,包括地址和姓名等。我赶紧写下。正文写什么呢?父亲事先就嘱咐说,为了节约钱,就写“平安"两个字就可以了。但真的要誊写的时候,我却不放心,加了一句,请放心,不要担心我。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多么想让父亲知道,我也是如何的牵挂远方的家人啊。我记得我递给对方钱的时候,我反复的问,这电报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到达这个地方,我对电报的知识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那是比信件更加便捷的了,得到对方说2个小时后就可以收到的时候,我的心里开始歌唱了。
当晚,和衣而睡,一夜无眠。
来源:绥宁新闻网
作者:小玉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