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运七岁那年,他家的水牛阿黑被选为金竹寨的牛王。
金竹寨是个少数民族山寨,位于乌鸡山谷地。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水而居。寨中有雄伟的塔楼,寨前有精巧的花桥。若在对面坡上遥望,但见山寨瓦脊层叠、檐宇相连、翘角欲飞,与静默山色,与日月流光,浑然如同一幅图画。
乌鸡山的山民们很崇敬牛!他们认为:牛一辈子任劳任怨、鞠躬尽瘁,最值得敬重!因此,每年农历四月初八或六月初六这日,要给牛放假,且在牛栏前设下鸡鸭鱼肉、酒水茶饭,焚纸燃香,做揖叩头。在山民们心中,牛还是勇武强健的象征,每年春秋两季的亥日,寨与寨之间喜好斗牛,藉以振奋本寨精神。斗牛前,各寨均要选出最勇武的水牛,封为本寨牛王,再于斗牛节牵出,与他寨的牛王决斗。
这年春天,阿黑便于这浓厚的习俗中脱颖而出,封号“铁头王”。
斗牛节到了。金竹寨既兴奋又紧张:铁头王的对手是久经沙场的岩坪寨牛王——“雷公王”,可谓劲敌,胜负难料,整个寨子都捏了一把汗。
宽敞的斗牛坪上,两寨山民对列成两大阵容。阵容内旌旗飘扬,热闹非凡。
斗牛前先要“踩堂”:即双方斗牛队轮流入场示威。
午时,踩堂仪式开始。场坪上笙乐齐鸣、锣鼓喧天。
按照抓阄结果,岩坪寨的斗牛队首先入场——一名壮汉高举“雷公王”号牌引队出列,锣鼓、笙乐随后;接着,数名刀斧手环拥着寨主鱼贯而出。霎时,岩坪寨喊声雷动:“噢——噢——噢——噢——”
呐喊声中,两名戴鹤尾、穿青衣的汉子牵着雷公王赫然入场。只见那牛:镶铁角、罩红缎、插令旗、吊铜铃,气魄雄健、威风凛凛,果然名不虚传!
金竹寨的斗牛队也不甘示弱,牵着铁头王照例在场上威武一番。
“噢——噢——噢——噢——”
踩堂完毕,斗牛开始。震撼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
两头牛在各自的阵地上站定,昂头对视。
“砰——”场上一声铳响。两头牛均沉着头角,风驰电掣般朝对手扑去——
场上静下来,只有牛角“吱吱”的摩擦声在回旋。
天运和妹妹阿月也挤在人群里看。他的脚杆有些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担心。
那两头牛,互相用角狠命抵着对手的角,忽左忽右地扭,眼看要扭翻了,对手又翻转来,情势也就转到了另一边……人们张大嘴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僵持中,铁头王趔趄了一下。战机骤现,雷公王猛地将铁头王的头角扭翻,死命按在地上。铁头王的鼻孔急促地喷气,口里的涎水流泻一地。疼痛和屈辱使它的表情扭曲着,却仍然拼命地稳着身子。
然而,仿佛,铁头王就要支撑不住了。岩坪寨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声。金竹寨也不死心,也狂喊着为铁头王助威。
铁头王忍住痛,慢慢地挪动身子。当身子与头快挪顺时,铁头王猛地将头掀离地面,拼命一冲,竟然挣脱了雷公王的钳制!
剧烈的疼痛使铁头王眼里盈满了泪水,下意识地挪步走回金竹寨阵营。好像是,它打算放弃决斗了。金竹寨见状,无不难过地掩住脸:只要铁头王走出划定的赛场,就算输。岩坪寨胜利在望,欢声雷动。雷公王也踢踏着腿,仰天发出声声哞叫,震撼着深深的山谷。
忽然,铁头王兀地转身,闪电般直扑雷公王。雷公王猝不及防,头角被铁头王撞进脚胯下。铁头王横起两角,拼力一掀,就将雷公王四脚朝天掀翻在地。
按斗牛规则,铁头王赢了!
全场死一般静。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岩坪寨垂头丧气,默然回转。
金竹寨欢呼雀跃、欣喜若狂。铁头王以它的勇武顽强,为山寨赢得了宝贵的胜利。第二天,全寨杀猪宰羊,饮酒狂欢。 {Ky:PAGE}
二
铁头王一战成名,天运心里美滋滋的,而且跟往日相比,与牛儿更多了几分亲密,只要不上学,便牵着铁头王四处转悠。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天运,仿佛天运身上也粘染了王气。碰上有人起歌堂,天运来了,人们总会主动邀请天运对歌,天运也毫不客气地将铁头王拴在一旁,亮开嗓子唱:
“歌山人人爱唱歌,
山寨处处有歌堂;
今天我是小歌手,
长大我要当歌王。”
乌鸡山是歌山,乌鸡山人人爱唱歌。这里的少数民族没有本民族文字,自古就形成了以歌说事、以歌言情的传统。天运在山歌里成长,无论遇到什么事,也能以歌相对。如今,自家的牛儿成了威震山寨的铁头王,天运的歌中自然增添了几分豪气。
天运处处以铁头王为荣,铁头王有时却很淘气,不太像牛王的样子。
为了让铁头王吃好吃饱,天运总是起早,将它牵到青草肥美的田埂上去。
放牛是很枯燥的,天运正是活泼年纪,闷得久了,自然闷出许多话,憋不住时,便说与铁头王听。
“铁头王呀,你虽是铁头王,可还是不能跟马儿比,你要是能像马儿一样,我就可以骑着到处跑了,多威风啊!”
“铁头王呀,你要会说话该多好,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们就能成为最好的朋友,你说对不对?”
天运说了很多很多。铁头王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趁天运说话的当儿,它居然从草丛里抬起头,去偷吃田里的禾苗了。天运大惊,忙扯住铁头王,且扬起竹枝狠狠地打。这一刻,他似乎忘记牛儿是铁头王了。铁头王挨了打受了疼,可怜巴巴地呆望着怒不可遏的天运,几片禾叶不知所措地横在嘴边。
天运真是恼了。他怨铁头王,居然敢去偷吃!还像是铁头王吗?
只要铁头王不谗嘴,不偷吃禾苗,天运对它却是百般宠爱的。这倒不全因为它是“铁头王”的缘故,自打它角缠红绸进了天运的家门,就与天运朝夕相伴。牛也是通人性的。有时,天运为它捉跳虱、打牛蚊、挠痒痒,它就特别乖顺。当然,它也很淘气。比如,天运为它挠痒痒,挠得舒服了,竟刷地冲下一泡又腥又骚的尿尿,熏得天运立马掉转身去,却又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嘻嘻地笑了;再比如,天运刚骑到它背上,想象着是骑在一匹矫健的马上时,它却颠颠地跑起来,三五几下就把天运颠下来,天运一屁股跌在地上,痛得唏牙咧嘴,它又不跑了,在不远处迷离地看着天运。
天运与铁头王厮磨,眨眼过了六年。秋天,他就要去乌鸡中学念初中了。
六年时光,金竹寨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美丽然而清贫的金竹寨,山山岭岭翠竹满坡。乌鸡乡政府为了使金竹寨的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牵线搭桥,与县里一家竹地板公司达成了半成品加工协议。于是,满山的翠竹变成了摇钱树,家家户户日夜响起破篾机的轰鸣声。人们玩山赶坳、行歌坐夜的快乐渐渐被赚钱的快乐所替代。适逢此时,上面出台了惠农政策,开展农具下乡活动,山民们于是又都购买了耕田机。牛耕田的历史也从此结束了,养牛便成了累赘。时间一长,寨子里陆续有人将牛变卖给了牛贩子,往日牛哞人欢的场景日见稀少。
但铁头王是不能卖的!先人南山圣祖母早定下了规矩:牛儿一旦封“王”,为山寨夺得了荣誉,便要好生照料,为其养老送终。谁违悖了,就会被视为不讲良心、没有道德的人,圣祖母的在天之灵要降罪的。传说从前有个胆大妄为之人,无视祖训,见牛王老了不中用了,便悄悄将其变卖。谁知第二天就遭到报应,圣祖母将他贬为了一只四脚走路、不会说话的大母猪。
这种状况让天运异常兴奋:牛越来越少了,将来便很难选出新的牛王,他家的铁头王就永远是金竹寨的牛王了! {Ky:PAGE}
三
暑假来临,放牛就不用起早了。每日,吃过早饭,天运便将铁头王牵到一条狭长的山冲里放日牛。山冲里终日鸟雀翩飞,树上挂满了数不清的野果。
这天,天运又牵着铁头王来到山冲,蓦然发现喜雀不唱、画眉不叫、黄鹂不飞……这是怎么了?天运觉得怪怪的。他摘了一片木叶,衔在嘴里吹出各种各样的鸟鸣声。此前,他常吹木叶去逗弄树枝上那些鸟雀。
山冲里静静的,没有一只鸟儿钻出树林,来应和天运的木叶声。
天运怔住了,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难道遇上“变婆”了?
从小,阿妈就给他讲过“变婆”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寨子里有一个聪明能干的小姑娘,她养的鹅白白胖胖,很漂亮。当她将鹅赶出寨子时,如同一群白云飘出山寨,在山间水湄嬉戏。谁知,山上的变婆(即妖怪)也看中了小姑娘,想把小姑娘骗到山上去替她做事。有一天,变婆摇身一变下山来了。小姑娘正在风雨桥边喂鹅,一位头缠青帕、身穿百褶裙的大嫂走拢来,甜言蜜语地引诱小姑娘,说她知道一个特别好玩的地方,问小姑娘想不想去。小姑娘被迷住了,跟她走到半路,忽然看出破绽,聪明的小姑娘知道遇上变婆了,趁变婆不注意转身就跑,一面跑一面大喊:“快来人哪,有变婆呀,快来人哪!”寨子里的人听到呼喊,抄起扁担纷纷冲出来,把变婆吓跑了。
变婆的故事在金竹寨口口相传,若有哪个孩子不听话,或是哭夜,大人就吓:“再闹,变婆来捉你了!”孩子立马安静下来。
如果真的遇到变婆?喊人显然来不及,跑也可能跑不掉。怎么办?天运愣愣地站在那。
山冲里更加寂静了——这是一种令人心慌的静!
天运心里起了怯意,兀地钻进一丛灌木林里,心跳跳地窥视着外面。
“阿哥——阿哥——你在哪呢?——阿哥——”
一个娇嫩而焦灼的声音飘进冲来。天运侧耳细听,是妹妹阿月。
天运赶紧钻出来:“阿月——我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阿月气吁吁地跑到天运面前。她的百褶裙上粘满了鬼针草,乌亮的眸子浸在两汪泪水中。
天运大惊:“阿月,你怎么了?快告诉我。”
阿月说:“阿爸、阿爸把铁头王卖给青坡岭的牛屠户了。”
阿月说:“定、定金都交了,今天夜里,就要将铁头王带走。”
阿月说:“阿哥,你快想个办法呀。”
阿月还说了什么?天运听不进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晕了,脑袋胀鼓鼓的。牛屠户?前几天骑摩拖车来家的那个胖子吗?满脸横肉,一见就让人恶心。他刚来时,阿爸不在家,阿妈不给陌生人开门。他就在门外唱歌:
“屋里阿嫂请开门,
我是山寨的知心人;
天上落雨来得远,
高山流水情义深。”
阿妈听他唱得恳切,遂开门让他进屋。
阿爸回家后,牛屠户在屋里跟阿爸嘀咕了好半天,出来时满脸堆笑。
“好,就这么说定了!”牛屠户发动摩拖车,突突突突地一溜烟儿去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天运的眼皮底下,却一点也没想到事关铁头王,也没有看到阿爸有任何表露。回想起来,惟一有一点,自从家里买了耕田机,阿爸对铁头王的态度好像有了变化,经常又打又骂。天运以为是阿爸太忙,心情不好,发泄一下而已。然而,阿月是不会说谎的,阿爸千真万确要卖铁头王了!定金都收了!难道,他不怕圣祖母降罪吗?
天运忽然想起,今晚岩坪寨的人要来金竹寨举行芦笙赛歌会,到时候,人们都到打谷坪赛歌去了,花桥边静悄悄的,正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铁头王带走,阿爸和牛屠户用心良苦啊! {Ky:PAGE}
四
阿月闪烁的泪光促使天运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阻止阿爸卖牛!
天运将铁头王牵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前,说:“这里只有我知道,你藏进去,千万别出来!” 铁头王仿佛也懂得天运的心事,听话地走了进去。
天运故意摩娑到天黑才回家。这时,打谷坪里已燃起熊熊篝火,山歌阵阵,芦笙悠悠。男人和女人围成圈,踩起歌堂,唱起了动听的歌儿。
天运的家在寨口,靠花桥最近。一辆厢式货车,静静地停在桥边——不用说,这便是来装铁头王的车了。哼,做梦去吧!天运在心里恨恨地说。
天运跨进门,阿爸就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牛呢?”
牛屠户也在屋里,正吃着麂子肉喝着竹筒酒。
天运却答非所问:“阿爸,你怎么不去唱歌?”天运知道,阿爸是金竹寨山歌队的骨干歌手,代表山寨参加过乌鸡山的山歌会呢。
“牛呢?”阿爸死盯着天运。
天运忽然“哇”地哭起来。
满屋的人都慌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哭别哭,慢慢说。”
天运哽咽着说:“我把牛看丢了。我去岭上摘梨,下来时牛就不见了。我找了一下午,也没找着。”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大伙全怔住了。
牛屠户最先反应过来,他沉下脸开始发难:“姓吴的,你口是心非,可不像山里人的做法哟!”
听到牛屠户这样说,天运怒从心起,本想回他:“你用几个臭钱勾引我阿爸违悖祖训,难道就是山里人的做法吗?”话到嘴边却成了轻轻的一声“哼!”
牛屠户似乎听到了天运的回应,更加气了:“好啊,姓吴的,你们父子合伙骗我,收了我的钱,就不交牛了?告诉你,我没那么好对付!”
阿爸赶紧给他装烟,涎着脸解释说:“牛、牛师傅,您消消气,要不,我明天去找牛,不,我连夜去找,一定把牛找到,您耐心等等,好么?”阿爸很不甘心失去这笔已经到手一半的钱。
“哼,说得漂亮,谁信呢?不跟你啰嗦了,这样吧,把定金退给我,再赔六百元误工费,这事就算完了。”
“这这这……”阿爸搓着双手,很不甘心。
这时,有人举着枞膏火在门外喊:“老吴,寨主叫你去唱歌。”
怕那人久留,阿爸赶紧应道:“好的,就来。”
那人却不走,又说:“岩坪寨来了好多人,一个比一个唱得好。我们人太少,很多人都借口赶竹货,没去唱歌。寨主十分生气,说人家找上门来对歌,输赢倒在其次,怎么地也得比他们人多,方显出我们的待客之道吧。”
阿爸忙附和:“是的是的,我马上就来。”
待那人走远,牛屠户进而威胁道:“这什么?难道想叫我闹?闹起来,你今晚恐怕不好收场吧?你们山寨的规矩,别以为我不知道!不是看在你的牛是牛王,能卖出好价钱,我才不来买呢!”
牛屠户一语击中要害。阿爸只好忍气吞声地按牛屠户的说法办。他颤着手将定金退给牛屠户。
再数六百元误工费时,阿爸顿住了,对牛屠户说:“四百,行吗?”
牛屠户一把夺过阿爸手中的钱,黑着脸走了。
外面响起车子的马达声,很快就在山谷里消失了。
天运跑出门,夜黑得像锅盖,数点星星在天幕上睒着眼,好像说:“恭喜你,天运,你成功了,真棒!”天运仰起脸,惬意地与星星对望着。
打谷坪那边,欢快的歌声潮水般涌来。不知是出于高兴还是受到了歌声的感染,妹妹阿月也在院子里小声地唱起《打鹰歌》:
“坏老鹰,爱偷鸡;
抓小鸡,进林吃。
小弟弟,捡碎石;
打老鹰,救小鸡……”
阿爸冲出来,将天运一把攥进堂屋里去了——神龛上,三柱新香刚刚点燃,轻烟袅袅,在屋子里缭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阿爸自然不会罢休,他把账全算在天运身上,对天运实施了严厉的惩罚:跪香。
阿爸倒背着手,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蓦地想起什么,遂急急地换上百鸟衣,出门往打谷坪去了。临走还不忘交待一句:“我没回来之前,不准起来。”
打谷坪里,歌声一浪赛过一浪。金竹寨浮在山歌的海洋里,轻轻地飘……
天运默默地跪着,不但不委屈,反而特别踏实。他在心里祈祷:“尊贵的南山圣祖母呀,你千万显显灵,保佑铁头王平安无事,我阿爸钱迷心窍了!”
祈祷完了,天运觉得还有话说,又在心里祈求道:“尊贵的圣祖母呀,你千万别将我阿爸变成大母猪,要是那样,我就无脸见人了。”
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针刺般的疼痛弥漫全身,天运不由得颤动起来。
神龛上的香才燃了三分之一呢!
恍恍惚惚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天运,圣祖母的好孩子,你做得对,你阿爸是一时糊涂,他会醒悟的;况且,他除了爱财,也是个善良的人,我不会将他变成大母猪的。” {Ky:PAGE}
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阿爸卖铁头王的事当晚就被人泄露出去了,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偏有几个素与阿爸不和的山民借机生事,去寨主面前告状,说这还了得,铁头王是山寨之宝!千百年的祖训,难道不要了?!寨主正为赛歌之事不痛快,听说此事后无异于火上浇油,决定动用祖规来追究。
第二天早晨,一只乌鸦在空中呱呱地叫唤。
阿爸正诧异间,寨主带着几位执事来了。
寨主向阿爸说明来意,阿爸先是一惊,接着矢口否认卖铁头王,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喊冤:“千灵万灵的南山圣祖母,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等阿爸表演完了,寨主冷静地问:“你说没卖铁头王,那么铁头王在哪?”
“铁头王在、在……天运,天运知道,天运……”阿爸大喊起来。
可天运却不见了踪影。不但天运,连阿月也不见了。
阿爸捶胸顿足:“天运,你个兔崽子,你把老子害苦了!”
阿爸向寨主讲述了天运昨天丢失铁头王的事情。
由于没有对证,寨主怎么也不相信阿爸的话。
阿爸急了:“那你们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呢?”
寨主迟疑片刻,冷冷地说:“还是请神明来裁决吧,一个时辰后,去打谷坪捞油锅!”说完就不容分辩地走了。
寨主走后,阿爸脸色惨白地愕在家里。他太知道捞油锅的厉害了——举凡寨子里遇到说不清辩不明的事,寨主就会沿用祖规“捞油锅”来判定:届时在打谷坪架一口大铁锅,里面盛满水,烧火煮沸后,再掺入松香、茶油等,并放进一把斧头,然后让当事人从沸腾的油水里将斧头取出来,若手不被烫伤,则说明自己是清白的,反之就要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打谷坪里,四名壮汉呜呜地吹起牛角号。寨主和执事们神色肃然地站在铁锅旁边,哗哗沸腾的油水将气氛烘托得更加威严。
阿爸迟疑地挽出右手,试探着伸向油锅,一触到蒸腾的热气就霎地收回来,目光哀哀地乞求寨主:“我真的冤哪!寨主。”
“呜——呜——”牛角号吹得更加昂扬响亮了。
看来在劫难逃了。阿爸绝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再次伸出手。
打谷坪立时静下来,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爸的手……
“哞——”忽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牛哞。
“谁的牛叫?”阿爸蓦地收手,条件反射地问道。
“哞——”铁头王!是铁头王!人们纷纷惊叫。
果然是天运和阿月牵着铁头王急匆匆赶来了!
阿爸冲出人群,扑到铁头王身上,泣不成声地哭道:“铁头王啊铁头王,多亏你来得及时啊……”
事情算是过去了。经过这番波折,估计阿爸再也不敢动铁头王的心思了。
可天运仍然不放心,他怕牛屠户再来诱惑阿爸,夜里老是做梦:一忽儿是铁头王柔和的大眼,一忽儿是牛屠户肉笑的丑脸,一忽儿是那辆厢式货车……翻来覆去地纠缠着。
每天一放亮,天运就起来了。他将铁头王牵出牛栏,大清早放牛去了。
天运想,只有整天跟铁头王在一起,看护着它,心里才踏实。于是,跟防贼似的,天运整天与铁头王形影不离,只差没跟它一块睡觉了。更有甚者,每当寨子里来了陌生人,天运便异常紧张,总担心又是牛屠户之流,来诱惑阿爸,打铁头王的主意的。直到人家远远地离去,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Ky:PAGE}
六
吃新节这天,寨子里又来了个可疑之人:背着黑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一看就不是山里人的模样。
因为要祭圣祖母,天运没有去放日牛。阿爸让他带上竹筒,去取山泉水回来打油茶。路上,远远地看到那人正朝金竹寨走来。不知何故?天运断定他跟铁头王有关!天运大惊,掉头就往回跑——他要阻止这个人进寨!
天运跑回家,叫上阿月,将家里的板凳都搬出来,挡在花桥边;又扯了四根茅草打成十字结,唆唆唆爬上寨门,将草结悬挂在门梁上。挡板凳是拦路,陌生人来了,必须唱开路歌,得到允许方可进寨;而挂草结则意味着寨子里有重大活动,生人不能进寨。天运采取双重方式,决心阻止这个人进寨。
那人边走边看,终于挨近了花桥边,挡在面前的板凳以及严阵以待的天运和阿月让他有点莫名所以。
他非常和气地说:“两位小朋友,能让我过去吗?我是山寨的朋友。”
天运想起牛屠户也说自己是山寨的朋友,不由得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今天祭圣祖母,寨子里不准进人。”说完指指寨门上那几只草结。
那人愕了一下,扶了扶眼镜,说:“可是,我不知道啊,我是县里……”
没等他说完,阿月接上了腔:“不管你是谁,要进寨就得唱开路歌。”
那人为难地摊摊手,说:“什么开路歌?我不会唱啊!”
天运正欲再说,忽听身后有人喊:“你们两个小蠢宝,快给客人让路。”
天运回头一看,是寨主。原来,金竹寨靠竹子致富的事情引起了县里的重视,派记者专程来采访,说要将经验总结出来,作为典型在民族地区推广。
天运朝记者咋了下舌头,和阿月搬起凳子一溜烟跑了。
记者在寨子里采访了一整天,笔记本记了十几页。
第二天记者回城,恰巧又遇到天运牵着铁头王徜徉在风雨桥上。
记者兴之所至,忙取出相机抓拍。寨主见状,笑着告诉记者:“这牛可不是一般的牛,它是当年威震山寨的‘铁头王’呢!”
记者一听,大感兴趣,当即决定不走了。
寨主将记者带到天运家,让阿爸给记者讲铁头王的故事。
想不到还会有人来关注铁头王!阿爸激动得满脸泛红,似乎又找回了当年的荣耀,一边吩咐阿妈打油茶招待贵客,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起来。阿妈叫天运去当下手,配荫米、黄豆、生姜、糯米粑粑等。
不一会,香喷喷的油茶就端出来了。
“嗯,好香!”记者喝了一碗,抹抹嘴,欲将碗放下。
“一碗强盗二碗贼,三碗瘸子四碗客。”一旁的阿妈说话了。
“噢,那就再倒上。”记者说。
记者连喝了四大碗油茶,边喝边听故事,很迷醉的样子。为了说明对牛王的崇敬,阿爸还让阿妈做了牛屎样的黑米饭和记者一起吃。
不久,县报头版头条登出一篇文章,题目叫《新农村建设的可喜收获——且看一个古老山寨的崛起》。
又过了些日子,省里的《民族画报》也刊登了一幅照片,题为《绝版牛王》。照片上是铁头王垂老的姿影和放牛的天运:光光的脚丫、缺了门牙的笑、布纽扣的对襟衫……照片下还配有文字,作者用略带忧伤的笔调,谈到他的山寨巧遇、斗牛节的故事,铁头王的今昔……文字不长,但很动情。
记者的文章和照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金竹寨出名了!有消息说,县里准备将风情独具的金竹寨纳入本县旅游开发的范围。寨主闻讯,立即召集执事们开会,讨论是否将铁头王公养起来,以备后用。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铁头王突然失踪了! {Ky:PAGE}
七
夕阳像一只血红的柿子,挂在山尖一棵老松上。
天运没命地往家里跑,他要赶快回家告诉阿爸:铁头王丢了,真的丢了!
听完天运的哭诉,阿爸不以为然地说:“你又搞什么名堂?”他还对天运上次的谎言耿耿于怀。
天运急了:“阿爸,铁头王真的丢了!这回我没骗你!”说完就晕了过去。
阿爸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忙将天运救醒,并立马去向寨主报告。
寨主从床铺底抽出两根稻草打结,拉直,再打结,再拉直……一连三次,每次都要眯着眼细看草结的横顺状况。天运和阿爸紧张地注视着寨主皱纹密布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吉凶。
寨主松了口气,说:“还好,没走远,赶快去找。”
不一会,三路熊熊的松明火把跃出寨子,朝三个方向疾奔而去……
半夜时分,三路火把陆续回来了,不约而同地都说看到了的铁头王的脚印,好像没走远,但就是寻不见铁头王的踪影。寨主微闭着眼,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明日全寨出动,踩山寻牛。”寨主下决心了!
第二天一早,风雨桥边摆出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香案、烛台、升斗等,还有几大碗热气腾腾的肉牲祭品。一个巫师模样的人将一只雄壮的公鸡脖子拧转,扯掉脖子上的一撮毛,随即刀光一闪,一线鸡血淋在了桌子四周,巫师口里念念有词:“起眼观青天,师傅在身边……”
天运知道,这是在祭拜山神。大规模踩山寻找铁头王,会扰动山神的。为取得山神的谅解与支持,须事先通报并祭拜它。
“砰——”三眼铳响了!踩山队伍浩浩荡荡地朝山上进发。
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挡在了前面。队伍于是暂停下来。
来者是乌鸡乡乡长和县城那家竹地板公司的老总。
乡长看着踩山的队伍,不解地问:“乡亲们,你们这是去干什么?”
寨主向乡长说明了原委。一旁的老总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不就丢了一头牛嘛,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乡长和老总是有急事来金竹寨的。竹地板公司接到了一批出口法国的大定单,要求月内必须交货,否则要承担双倍的罚款。因为原料告急,老总就拉着乡长来了金竹寨。商情紧急,乡长和老总要求大家马上回去,加班加点赶货。
由于要寻找铁头王,谁也没有表态说回去。寨主也面露难色。
乡长和老总见状,到一旁嘀咕了一阵。而后,老总出面对大家说:“乡亲们,要不这样,丢失的牛就算我买了,我出双倍的价钱;另外,对于这次赶出的货,我在原来收购价的基础上再加三分之一的钱,好不好?”
老总话音一落,人群里叽叽咕咕地开始骚动。
有人大声喊:“要是能加到百分之五十,我们就干!”
老总脸上的肌肉狠狠地跳了几下。但他却斩钉截铁地说:“好,就依你们!”
乡长也说话了,他说竹地板公司是县里的重点企业,也是金竹寨的重要经济来源,希望乡亲们以大局为重,要确保按规定的时间交货云云。
“回去罗——回去罗——”人们纷纷转身跑回寨子。
好像做梦一样,天运终于弄清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带着哭腔哀求人们:“不行啊,阿公阿叔们,再不去找铁头王,铁头王就会翻山过界,再也找不到了,我求求你们啦!阿公阿叔……”
人们潮水般涌了回去,谁也没有理睬哭哑了嗓子的天运。
寨主见天运如此模样,忍不住宽慰道:“傻孩子,别哭了,等忙完这一阵,我再派大家去找,好么?铁头王不会走远的。”
“寨主公公,你说话可要算数哦!”天运也无奈了。
“当然算数,我向圣祖母起……”话到嘴边,寨主又赶忙堵住。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人们总是忙,赶完了这批货,又要赶新货。这期间,寨主也安排了许多事,但每一件事都与铁头王无关。
又过了几日,青坡岭一个远亲来天运家走动。寒喧了一阵,亲戚忽然想起什么,对阿爸说:“月前我在牛屠户那里看到一头牛,像极了你家的铁……”话没说完,阿爸就轻描淡写地接了腔:“你看错了!不说了,来,喝竹筒酒。”
偏偏,天运听到了“牛屠户”,听到了“铁……”,心里霎地通明透亮。他跑到阿爸面前,两眼冒出火,直直地喷向阿爸。阿爸不自在了,强装恼怒地说:“看我干什么,明天开学了,还不快去收拾东西。”天运转身跑出门去了。
天黑了,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花桥边,传来一个少年断断续续的哭声,呜呜咽咽……
那是天运,在想念他的铁头王。
夜色如浓墨,渗透山寨的每个角落。人们吃过晚饭,又开始忙碌,家家户户响起了破蔑机的轰鸣声。不过,那些机器怎么也不会想到,它们虽然响得如此热闹,却不能驱散一个少年心上的孤单!
来源:绥宁新闻网
作者:龙章辉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