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父亲说我命大,他的命压不住,要认一位“亲爷”,我才能长命。
认“亲爷”就是拜干爹的意思,在湘西南农村,凡是命大的孩子都认有“亲爷”,来充当自己命运的保护神。
父亲相来相去,最后选定了他的一位初中同学做我的“亲爷”,并择定“亲爷”四十岁生日那天上门去拜认。
“亲爷”姓李,是隔山苗乡人。
苗族人的野蛮和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习俗诸如“上刀山”、“下火海”、“烫新郎”之类我早有耳闻,因此,一听说“亲爷”是苗族人,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尊眼似铜铃、肌像山丘、嗓如粗藤的鲁莽孔武的形象。我坚决不同意父亲的决定,即便父亲对“亲爷”作了许多截然不同的描述。
但父亲还是以父亲的威严压住了我。
于是,踩着遍地疏朗错落的十月阳光,我们就上路了。
秋日的天空爽洁而高远,一只苍鹭弓出脊背,悠然地擦着那一片阔大的蔚蓝。父亲和我一前一后,相映成趣地走在一个少年幽幽的心情之中。
转过两个弯,再翻过一道鱼脊状的山坡,就到了镇上。苗乡虽与我们山水相连,但因积习迥异,往来无多,交通上颇费周折。父亲拉着我挤上了一辆长途客车。一路颠簸,我除了因晕车而翻江倒海地“哇啦哇啦”了一阵外,终是不与父亲说过一句话。昏昏沉沉中,父亲拉着我下了车。“亲爷”的家却还在十五里外的深山窝里。
仍旧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仍旧是碎石铺就的机耕路。
因为晕车,我头疼得厉害。于是走走停停地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白亮的大河蓦地横在眼前。时值午后,白花花的阳光大朵小朵地开在暖融融的水面上,脆薄的秋光被宽阔的河面拉扯的益发辽远。我阴郁了半天的心情骤然明亮起来。父亲说,过了河就到了。
河那边,黛青色的山峦下卧着一线灰蒙蒙的屋脊。
快进屋时,我突然紧张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将从此翻开怎样的一页。
院子里聚集着许多人,一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众目睽睽下,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一位瘦高老者喊道:客来了——。
侧房里,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应声而出——这大概就是我将要拜认的“亲爷”了。不知怎地,心存偏见的我竟在心里一下子就接受了他。
父亲上前与他们嘀咕了一阵,就拉我到一边,如此这般地将拜认礼节告诉我。接着,那老者在神坎上装香、烧纸钱、请祖宗,尔后搬出一条板凳,让那个中年人和一个中年妇女端坐好。随即,老者向我招手。我忙上前,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响头,冲那俩人喊:“亲爷、亲娘”。亲爷亲娘笑眯眯地应了,双双起身扶起我,并将一只细花洋碗和一双筷子交给我,意为端了爷娘的碗,要服爷娘管。
拜认仪式结束后,亲爷就把他的一子三女叫来与我相认。
从此,我便多了一个大我三岁的姐姐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我们五个人立即手牵手,像一窝雏鸟般跳出门坎,扑棱棱飞向河边那片铺满阳光的草滩。
在一片洁净的草地上,我们围成一个圈,席地而坐。
简短的交流后,五个人的性情便彰显无遗。姐姐开朗、爱笑,一笑凹出两盏酒窝,里边盛满了无拘无束的少年情怀;我则腼腆、内敛;弟弟顽皮、好捣乱;两个妹妹宁静怡然,仿佛两朵很遂人意的花儿,静静地绽开,静静地烂漫。
因为年龄的缘故,姐姐是我们当然的首领。
她首先用苗腔味很浓的客话教我说苗语——
吃饭——爷板;
妈妈——阿;
去哪里——洗脚地;
洗澡——坐赛;
小朋友——那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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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腔土调的苗语学起来虽然拗口,却因了姐姐灿烂的教授,使我籍此很快就融进了苗乡这片明丽的山水之中。我惊诧于相同的意思,却是那样奇异的表达,如果连贯起来,简直如闻异域之音。我结结巴巴的学舌,不时惹得姐姐前俯后仰,格格格格的笑声在明朗的河滩上尽情地翻滚。
尔后,姐姐说:抛子吧。
弟妹们于是踊跃着四散。
不一会,几双盛满白石子的小手掌颤悠悠地捧到了姐姐跟前。姐姐从中挑选了十来颗均匀圆泛些的,去河水里洗净后便撒开在地,率先抛起来。
“抛子”是山里孩子最喜爱的一种游戏——把白石子撒在地上,捡一颗抛向空中,再捡下一颗抛向空中……在抛下一颗的同时要接住落下来的上一颗,直到全部接在手中,再将石子一齐抛,落下时迅即翻过手背满满接住,尔后又将手背一抛,反手再将石子全部抓在手中,一颗都不能掉,如果掉落了,就算输,要打手板。
姐姐抛子的手法很连贯,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我眼花缭乱。那天我好像笨手笨脚地老是挨打。
沉静而深远的蓝天上,白云像一册未经装订的书页,被风的手指悠闲地翻动着。几只鸟儿在头顶啼叫了几声,就远远地翩飞了。不远处的巫水河老谋深算地终日流淌着静谧和幽深,仿佛有很多秘密被它掌握着。比如昨天还素昧平生的几个少年,耽于某种机缘今日却成了姊妹,这是多么奇异的一件事情啊!要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成为亲人,这世界该有多么温情和美妙!
五个人当中,我与性情开朗的姐姐贴得最近。亲近与陌生,使我们有缘成为彼此的窗口,各自为对方打开了另一个别开生面的世界。
在让我稍稍熟谙了苗乡风物后,姐姐忽然关注起我身后的那个世界来。
你们那里有窨子屋吗?她歪着头问。
什么窨子屋?我一头雾水。
她返身指指山脚下那线屋脊。
哦,就是这种砖墙为表、木楼为里的房子。我摇摇头。我们那里的房子都是木头做的,四排三间,两层瓦檐,麻雀喜欢在瓦檐下筑巢。
有这么大这么深的河吗?十二付箩索都吊不到底呢!她指指前面的巫水河。
在粼粼漾漾的巫水河面前,我的那条溪流般大、泥洼样深的双江河实在是底气不足。我垂下头。
姐姐兴奋起来,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哗啦地倒个不停——蒸笼肉有吗?万花茶有吗?三眼铳有吗?定远桥有吗?——
没有没有没有——我一个劲地摇头。
与特色浓郁的苗乡风物相比,我乡的景观委实普通了些。
姐姐和弟妹们互相望了望,异口同声地说:你们那里,不好!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但很快,我想到了距我乡不足十里的镇上,想到了镇上喷香的炸油条、糯米粘豆粉做的马打滚、沁甜的冰棒、氮肥厂耸入云天的烟囱、书香四溢的新华书店——
你们苗乡,有吗?我终于抬起头。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姐姐和弟妹们迅即沉默下来,小脸上堆出凝然的神色,山外的未知世界在她们心里骤然变得神秘起来。
晚饭后,亲爷与父亲均有些醉意。
弟妹们已睡了。我也伏在父亲膝盖上昏昏欲睡。只有姐姐精神抖擞,帮着亲娘做这做那。父亲看着忙忙碌碌的姐姐,连声夸她懂事、能干!亲爷却石破天惊地对父亲说:将来孩子大了,我这三个女儿随你挑。父亲忙说:不妥吧,已经是一家人了。亲爷摸着头想了想,不置可否地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当时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早相中了姐姐。从亲爷家回来后的一天深夜,我一觉醒来,听到隔壁屋里父亲和母亲还在说话,索性竖起耳朵偷听——
还是他大女儿好,做事麻利,又明事理,是个好帮手哩,虽然大三岁,但老古话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么。父亲说。
随你吧。母亲吃吃地笑。
我心里全明白了。
翌日,母亲边纳鞋垫边对预备去上学的我说:崽呵,你还是根懵懂虫呢,昨夜你爹跟我商量过了,若是你将来考不上大学,就把亲爷家的姐姐说给你做老婆子好么?
我脸一红,甩着书包一路小跑着走开了。
眨眼到了农历年底,铅色的云霭终日贴在天幕上,年的氛围在村子里游移。
大人们紧张而兴奋地忙碌着——打糍粑、杀过年猪、炕腊肉、烘猪血丸子、炒红薯丝——直到除夕夜,热腾腾的团圆饭摆上桌,一切才消停下来。
正月初一那天,父亲要带我去亲爷家拜年。
我原本约好了小伙伴们出去玩,并想借机展示自己的新装的。可父亲说初一崽初二郎,你既然认了他做亲爷,就是他的崽一样,今天是非去不可的。
由于父母有了那层意思,再见到姐姐时,我有些不自在。先前那种无拘束的姐弟情分被掺杂了另外的东西,腼腆和羞赧使我与姐姐生分起来,便不能随心所欲地言谈语笑了。 {Ky:PAGE}
姐姐自然不知道我心里起了变化,一见面就拉着我又说又笑,我亦勉强笑着,内心里却做贼似地慌慌掩饰着什么。同时,我担心父亲会跟人谈起,便处处紧随,预备他一张嘴就阻拦。好在父亲并未跟谁说。
姐姐见我如此神态,有些不解,便忍不住问。我说没什么,姐姐遂笑了,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这时,门口响起鞭炮声。
有客来了,我忙告诉姐姐。姐姐便折转身应酬去了。
两天后,父亲提出要带姐姐去我们家玩,亲爷一口就应允了,姐姐更是欢呼雀跃——先前我描述的镇上风光一直让她心驰神往。
我知道父亲的用意,他是想让母亲看看姐姐。
或者,他们原本就商量好了的。
我暗暗叫苦。
在我那边,口无遮拦的母亲在家族里早就把姐姐描述成她的儿媳妇了。我也早已成了本家兄弟们取乐的对象。这次姐姐跟着我回家,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嘲笑呢!这是外表腼腆而内心矜持的我极不愿意面对的。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要这么早地将我置于这种氛围里?他们是否考虑过我的想法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们是父母,有权安排我的一切。
到了镇上,满目新奇纷至沓来,姐姐的两眼大放光彩。
阿也——阿也——
她不能自抑地用苗语惊叹着。
我知道,此刻,十几年来一直盘踞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封闭的苗山世界彻底崩溃了。
我忽然涌起了一种胜利者的亢奋!
在新春的小镇上,我的脚步开始飘飘然……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异样。
姐姐土里土气的装束和毫无遮掩的神态招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我感到街头巷尾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又好像是,满大街的人都看穿了我的心事。
我感到了极度的难为情。
我拉拉父亲的衣襟,催促他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正如我所虑,已然来了许多客人,都是些本家和姑表亲戚。见我们进屋,满堂露喜。偏偏姐姐亦不怕生,很快就与我的亲戚们热烈地交谈起来。她那浓浓的苗腔和稚气的话语逗得亲戚们哈哈大笑。她还主动去厨房帮我母亲做事,洗菜、切菜样样争着干,喜得母亲乐滋滋地不时跑过来跟亲戚们挤眉弄眼。更让我惊诧的是,初来乍到的姐姐竟然反客为主,一遍遍地给亲戚们添茶倒水、嘘寒问暖,仿佛她根本就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员似的。大家见她手勤脚快,赞叹不已。有人招呼她歇歇,妹子呀,别累着了。她却头一扬,做惯了的,不做反倒不惯了。说完撂下一串笑声又走了。
姐姐的表现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我的父母的愿望已然水到渠成。你看,人家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大家都这么说。
背地里,我却遭到了本家兄弟们的肆意取笑。
他们笑我人没三砣牛屎高却屁颠颠地带着大老婆回家云云。我越争辩,他们越鼓噪得起劲。我又气又恼,遂把满腔的怨愤全泼在姐姐身上。以至于她来喊我们吃饭时,我竟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夜里,我独自在房里看书。
良久,才发现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见我转过脸,她迅速低下头。分明,我看见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晶亮晶亮的泪水。我的气一下子消了。我故意用瘪嘴的苗语跟她讲了几句玩笑话,她“嗤”地一声破涕为笑了。
中学毕业,我没能考上大学。
父亲遂正式向亲爷提亲,并约定等我们年龄一到,就谈婚论嫁。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仿佛平静的池水里投入了一颗巨石,一桩水到渠成的亲事被命运搅得天翻地覆。那年春天,母亲被落实政策,我们获得了举家返城的机会。全家在喜庆之余,又为过早地定下了我的亲事而懊悔。
谁知,几个月后,得知消息的亲爷竟毅然决然地将姐姐另许他人。
我们家便也顺水推舟,不再言语。
姐姐出嫁那天,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去送她。
在苗乡,有“哭嫁”的习俗,就是女子出嫁的头天晚上,要通宵达旦地边哭边唱哭嫁歌,以表达对娘家的依恋之情。我想,如果姐姐真是泪水涟涟地哭着嫁人,那么,在我的心里自然会泛起别一番滋味。可是,自始至终,我没见姐姐掉过一滴泪。她仍旧一阵风似地忙来忙去,里里外外招呼着客人,毫无离娘的伤感和悲戚,仿佛出嫁的是别人而不是她。直到三眼铳响了,她才抄起梳子,一边梳头一边笑嘻嘻地跟着接亲的队伍走了。
事后,亲爷耷拉着头告诉我,姐姐心里一直是念着我的。当得知我们家农转非的消息,亲爷在经历了复杂的思想斗争后,为了不使农村户口的姐姐拖我的后腿,便自作主张将姐姐另许他人。起初,姐姐又哭又闹,死活不依。后来是亲爷强压着说服了她。
听完亲爷一席话,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擭住,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这件中途夭折的亲事自始至终全是大人们在摆布,我与姐姐之间并无任何情感的表达与承诺,但在深明大义的亲爷和姐姐面前,我仍然为我们全家的世俗感到羞愧。
时光变迁,隔着山水,我不时得知些关于姐姐的消息。
我知道她婚后生育了两个孩子。
我知道她在能撂下孩子后,就毅然走出家门,抗着百十斤重的布匹出没于附近好几个乡村的集市,时常有些小赚头。
我知道性情开朗、刚强的姐姐,是一个任何命运都压不垮的女子。
来源:绥宁新闻网
作者:龙章辉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