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某个下半夜,一阵奇怪的叫声将我惊醒。
其时我正躺在我们家铺着稻草的木床上做梦。梦里的事醒来就忘了,我那时恰好是不记事的年龄。床的另一头,睡着我爷爷;我醒来时,他正发出细微而匀称的鼾声。
叫声是从我家对面的山坡上传来的。那是一面陡峭的山坡,坡上衍生着大片的灌木林。其实,这面山坡离我家尚有一里地远,中间隔着一大片漾着春光的水田。然而,黑夜收缩了大地,使白天隔着田畦的山峦近得如在眼前,黑糊糊地耸立在窗外。于是,那种怪叫声也就近得如在窗前,随时都有破窗而入的可能。寂静的夜晚一团漆黑,怪叫声高一阵低一阵、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地在黑暗中嘶鸣,在我的耳膜上震颤。即便将头深埋进被窝里,我依然无法抵抗它的入侵。
我至今不知道怎样来描述那种声音,大约就像一个人的胸腔里已经翻江倒海了,却被扼住了咽喉,发出的那种沉闷而谙哑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只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我不由得挨紧爷爷,试图从他的体温里获取抵御恐惧的力量。我拼命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在与恐惧的持久战中,终于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等我从余悸未消的疲倦中醒来,太阳已经伸出白花花的舌头,在舔我家纸糊的木格窗了。怪叫声也已无踪无影。我一骨碌爬起床,跑出门张望——阳光下的山坡吐青泛绿、生机盎然,新翻的水田散发出湿腥的泥土味。快要春插了,田埂上往返着匆忙的人们……生活的一切都在即定的轨道上,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而此前,但凡村里发生了意外,人们就会凑在一块议论纷纷。难道昨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人们都充耳不闻?难道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有点疑惑了。
一整天地,我在村里转悠,企图找个人应证昨晚的一切。但人们都很忙碌,谁也无心理会满腹心事的我。
但当夜晚来临、万籁俱静之时,怪叫声再度声声入耳,我心中的疑惑彻底消除了,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发生了。
我拼命摇醒酣睡中的爷爷。
爷爷凝神听了一会,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那只野山羊在叫嘛,好几年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快睡觉吧。说完倒头又睡了。
原来叫声是一只野山羊发出的。原来这只野山羊的叫声,早就存在于生活中了。怪不得谁也不去理会它。
明白了这一切,我忽然觉得叫声不那么恐惧了。甚至,还感到了它的一点孤独与凄绝。你看,这么静谧的春夜,村庄睡了,大地睡了,树木睡了,花草也睡了……一只野山羊嘶哑的叫声却在依依地回响,那么孤绝,那么沉闷!它是想唤醒什么?还是想诉说什么?
一只野山羊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生命时光,记忆从此有了清晰的刻度。更为重要的是,它让我从童萌中醒来,开始关注环绕在身边的事物了。
怀着对野山羊的好奇,第二天一早,整夜未眠的我就奔坤叔家去了。
坤叔是猎人,对山里动物了如指掌。他家柴屋的木板壁上,常年熏挂着飘香的山鸡、野兔、麂子……去他家做客,常能吃得满口生香。但不知何故,前几年,坤叔忽然歇枪息弹,止步山林了。
来到坤叔家,我将夜半羊叫的听闻说出,征询于他。他凝神片刻,答非所问地说起了一件关于野山羊的故事——
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坤叔背着猎枪在山林里转悠。从日出东山到日头偏西,一天的时光很快要过去,却还没有发现猎物,坤叔又累又饿,焦躁不安起来。
就在他烦乱之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钻入耳膜。坤叔毕竟是富有经验的猎人,当即屏息静气,循声寻去——西边的一面斜坡上,一只半大的小山羊正在低头吃草。坤叔按捺着内心的兴奋,迅速取下背上的猎枪——
“嘭——”,枪声响起,斜坡上却现出了惊人的一幕——斜刺里,一只大山羊呼地从草丛中跃出,挡住了奔啸而来的弹药。
坤叔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怀着莫名的心绪慢慢走近斜坡,看到大山羊已倒在血泊中,小山羊已逃得无影无踪。
霎时,坤叔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大山羊和小山羊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母子,因为贪恋春日山坡的嫩草,招致横祸,生死攸关的时刻,母山羊舍命保护了自己的孩子!
面对这对转瞬间生离死别的母子,以及这份被鲜血浸染了的母爱,坤叔震撼了!刚才弥漫心头的兴奋荡然无存,深重的负罪感让他的心情异常沉重起来。他无心再去追赶小山羊,肩起母山羊就踏上了归程。
走着走着,身后又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声。其时太阳已开始西沉,如血的霞光映红了半边天,夕晖中的山岭赫然显出几分古典的悲壮意味。
坤叔回转头,那只无影无踪的小山羊竟然尾随而来了。
他下意识地取下猎枪。
看到坤叔取枪,小山羊凄怨地叫了几声,眼眶里盈满了清澈的泪水,却依然不离不逃地站在那儿。
坤叔手一颤,“嘭——”子弹射向了天空。小山羊又逃得无影无踪。
天黑时分,坤叔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他将母山羊埋在了它的罹难之地。他将猎枪抛进了深深的山谷。
是夜,一阵阵“咩咩”的羊叫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凄怨哀绝、如织如绕、如泣如诉……
听完坤叔的故事,我似有所悟。我问坤叔,昨晚这只嘶哑的野山羊,是否就是当年那只丧母的小山羊呢?坤叔点头,又摇头,他放目远山,沉默不语。
这似乎是个不争的事实,我完全没有必要再向坤叔刨根究底。几年时间过去,小山羊对母亲的思念与日俱增,哀鸣声彻夜不绝——渐渐地,声音嘶哑了;渐渐地,人们习惯了它的叫声,没有人去理会它了。人们在它的哀叫声中,照旧做自己的梦,想自己的事情。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自己的生活永远是最重大的,与之相比,一只野山羊的嘶鸣,显得多么地微不足道。
从坤叔家出来,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去看看那只野山羊,三年了,它一定长得和母亲一般大了,它一定长得十分漂亮了,我甚至想象出它的样子:犄角弯弯的,须毛白白的,眼睛亮亮的,在青草的山坡,漫步或奔跑……然而,三年前那惨烈的一幕始终占据着它的心灵,巨大的悲伤始终笼罩着它……我要告诉它,思念和悲伤不是生活的全部,母亲舍命保护你,是为了让你快乐地生长着,快乐地生活着;我要告诉它,有许多快乐是可以重来的。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能找到那只野山羊;甚至,连母山羊的坟墓也没有找到。我在坤叔打猎的地方和野山羊夜里嘶鸣的地方细细地搜寻,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春日的山岭,草木葳蕤、翠碧汹涌、拍地惊天。孤独的野山羊啊,你究竟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你,并向你说起我心目中那些快乐的事情。
而当夜幕降临,野山羊却总是不请自来了。它的嘶鸣凄绝而高悬,在村庄的上空游移。它仍旧向人们诉说着那件伤心欲绝的往事,它仍旧固执地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它的思念和悲伤。
有时候,我会从床上披衣而起,走出门聆听野山羊的嘶鸣。我不明白,白天悄无声息的它,为何夜里声音会变得如此强大?!我愚蠢地亮开手电,将光柱射向那面传来阵阵嘶鸣的山坡……
我照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照见!
夜幕重重,包藏着天地间的无数秘密,岂是一缕虚弱的手电光可以照见?
我始终没有找到那只野山羊。我始终没有放弃寻找……
时光荏苒,当我也像村里人那样,对野山羊的嘶鸣置若罔闻时,我开始成年了。一只野山羊不再独占我的心灵,空阔的胸腔里已涌进了许许多多,它们缠扯着我、诱惑着我……我离开了村庄,来到了山外的一处缱绻之乡,夜夜聆听到的,是城市的车水马龙声,再也听不到野山羊的嘶鸣了。
当然,在喧嚷的市井声中,我仍然会时不时地想起那只野山羊,那只贯穿了我全部少年时光的野山羊。我总是在心里企望:一定要找个时间,回去再好好找一找它,看看时光流逝中它的模样;或许,它也一直躲在时光的背面等着我,看我能不能找到它,看我有没有足够的诚意来寻找它。这里边,是否包藏着一个前世的约定呢?而每当老家来人时,我总会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打听野山羊的下落,并试图从他们山地般拙朴的脸庞上,发现野山羊的踪迹。
他们说:好像还在叫,夜里总会叫的。
他们说:叫声没那么响了,怕是老了吧。
他们说:什么野山羊?村里修高速公路了,就从你家对面的山坡上过,坡上的树木都砍了,光秃秃一大片,那只野山羊早已不知去向!
我坐不住了。今年“五一”节,我回了老家。
果然如他们所说,村里修高速公路了,迅猛的现代文明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势不可挡!我家对面的山坡上,树木都砍了,黄土挖得一片狼藉,原本宁静的山村骤然闹腾起来。再过两三年,这里将日夜奔淌着不息的车流,速度的迅捷将使人们驻足大地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人一旦离开大地,将会像安泰那样,丧失生命的力量。
我们的生活,真的需要那么快的速度么?
那么快的速度,将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村里人告诉我,由于修高速公路,一些人家的田土被征用,房子或祖坟要搬迁,政府给予了很高的赔偿呢,没涉及到的村民都羡慕死了。
听罢村里人的话,我想,野山羊曾经嘶鸣的地方,以及当年坤叔埋葬母山羊的地方,也是高速公路必经之地,谁来尊重一只野山羊的生命,给予它搬迁和赔偿呢?!那只母山羊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它护犊身亡受到坤叔的厚葬,如今只怕要抛尸荒野了!
我再也找不到那只野山羊了,我再也听不到一只野山羊的嘶鸣了,我永远也无法告诉它我心目中那些快乐的事情了。
我的野山羊!我的故乡!
来源:绥宁新闻网
作者:龙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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