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屋外夹竹篱笆的菜园,就进入了蓊蓊郁郁的田野。那是我刚刚脱离母亲乳头的年月。我蹒跚着撒欢在乡间小道。四下里觅食的小鸡、嚼草的牛犊,对我并不稀罕。我身后常常追随着母亲的喊叫声。有时我会故意地躲在一丛野艾、一垛土坎后,让母亲看不到我干着急。
太阳光落在地上没有声音,我看得见;母亲的呼喊我看不见,却听得到。牛犊吸奶也吃草,我吸奶却不吃草。我抓了一把牛犊吃的草,往嘴里塞,母亲哇哇叫着拼命地将我嘴里的草往外抠。我用力地嚼。母亲手指上留下了我红红的牙痕。
常常能碰上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你是谁?
──不告诉你。
──你是从哪里来?
──不告诉你。
──你到哪里去?
……
我瞪着眼睛。那时候,对于这些问题我的确一无所知。更不用说,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住的那个地方叫邓家冲。最早的时候,据说是居住着一户姓邓的人,当然与许多地方的地名一样,无法考证。只是现在却繁衍着我们陶姓家族,在当地也算是大姓、旺族。
爷爷的青色长衫晾晒在竹篱笆上。爷爷的相貌回想起来仿佛一张发潮的黑白照片。母亲在我惹了事追打我时,爷爷便用宽敞的青布衫遮拦住我。我就闻到了爷爷身上那温热的好闻的气味。母亲自然不敢在爷爷头上动土。当然,母亲也有得手的时候。每当母亲的手掌碰到我的小屁股丫时,我就会装腔作势声嘶力竭地嚎哭。挨了母亲的打,爷爷就会从火炕上的黑竹箩里给我取出一块两指大的红片糖补偿我的疼。有时我想吃那红片糖,纵然母亲没对我动手,我也会乱叫一通,就能从爷爷手上接过那诱人的泛着烟脂味的红片糖。往往屡屡成功。
但爷爷的青布长衫和呵护很快成为过去。他在一个阳光散淡的日子去给我从没见过面的奶奶作伴了。爷爷去逝时,我没哭,还觉得爷爷躺在堂屋的木板上是睡觉呢,不理睬我是生我的气。那年,父亲主持给爷爷修坟时,我已高中毕业,闲住在家。当石匠给爷爷墓碑上刻上“民逝先考……”几个字时,我胸口一阵剧烈的痛疼。爷爷早已与我们冥阳两隔了!
从我记事时起,外婆的眼睛就看不见了。但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敏感。
我在外婆心中的位置比在爷爷心中的位置更重要。月亮好的时候,外婆便在禾场上坐在竹椅里,抱着我,讲天上的嫦娥地上的城隍,唱山歌。有时,我也会挣脱外婆的手,对着禾场外的青草丛,掏出小鸡鸡拉尿。外婆先是拍着手掌说:月光菩萨莫见怪,崽崽在种菜。后来又问我:
那是什么?
──小鸡鸡。
羞哩──是红辣椒。
明摆着是小鸡鸡,怎么是红辣椒?外婆又问:
──做什么用?
──拉尿尿。
──发种哩!
(小鸡鸡只能拉尿。红辣椒才能发种,长出苗苗,然后结出好多辣椒。)外婆的这番话语,是我受到的纯朴、传统的性的启蒙教育。二十年后,我写下了一篇小说《红辣椒》。但那是纯粹意义上的小说,与外婆毫无关系。
记事时起,就常作梦,多是恶梦。几乎是同一个梦。梦见飞了起来,越飞越高,突然之间,又落了下来,坠入了黑黑的深渊,什么也看不见,我拼命地哭喊,越哭越觉得害怕,后来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醒来时浑身汗湿透。母亲紧紧将我抱在怀里。不时地亲吻一下我的额角。
怕──怕──我咕噜着。
我将梦见的跟母亲讲了,母亲说,梦见飞,是长高哩。母亲的话并不能消除我梦中的恐惧。
那天,为追捕一只红蜻蜓,我一脚踩空,掉进了村口的水塘。幸好一个路过的妇女(后来成了我的干娘)及时把我从塘里救起来,我只喝了几口臭腥的污水,不然我就大难临头了。
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发烧。母亲到水塘里用冷饭团给我捞了魂,又吃药又刨风,总不见退烧。
我感到床上非常热,脸和身体都非常热。我感到很虚弱,试着揭开身上的被子,那被子有一种可怕的粗糙的感觉。太阳光显得很奇怪和很冷。
崽崽,你不舒服?开始我还能听到母亲伤心的问候,看到她悲郁的眼神,感受到她亲切的抚摸。后来我开始讲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胡说了几个时辰,就牙关紧闭,神智不清了。父亲到水口街上请来了马医生。马医生医术高超,对小孩的各种病症是人到病除。母亲带我到他的药店里刻过疳癪。医生瘦高瘦高,一看到他的长脸就让我想起园里的刀把豆(他的手指却特别柔软)。但这次来给我看病,他一走到村口就要往回走。后来我长大了听院子里的人说,马医生到村口就碰见一妇女光着屁股拉屎,兆头不好。父亲好歹向马医生求情,马医生勉强答应给我看病,但说定了,他不进房门,在门口望望就行。马医生进了邓家冲我们家,在门口望了望躺在床上的我,然后旋转身到村口那个大岩石旁的水圳里扯了一把水杨柳递给我父亲,说,熬水喝,好也快,丑也快。马医生说的丑就是死的意思,行医的避讳说死,就说丑。我的高烧持续了三天三夜。父亲对我还能生还基本上不抱希望。他甚至找好了包裹我尸体的木皮。按习俗,未成年的孩子尸首只能用木皮裹了埋到有各种野物出现的背阳山去。
尽管如此,父亲接过马医生的药还是急火燎燎回到家里给我熬药。我牙齿闭着,他们用筷子撬开我的嘴慢慢地灌。到了熬第二罐药时,果真出现了奇迹。父亲他们被我折腾了三天三夜,困乏不堪,刚坐在我床边想打个盹,猛然被我的一声喝喊惊醒──饿呀……我的声音不大,但对于父亲他们无异于一声春雷。
我听到父亲喉咙里发出一个很大的响声。我睁开了眼睛。这时突然闯进我的视线的阳光使屋外的天空和云彩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一片片闪着深红光线的湖泊似的空间之中夹杂着一团团棉絮似的浮块。
我高烧退后,母亲到青角冲阴阳人那里扶乩。阴阳人说我命大,根基深,这一生要受三七二十一场劫难。一次高烧就让我死去活来,二十一场劫难更让母亲提心吊胆,脸色煞白。阴阳人说,人就是苦难当头。阴阳人提示母亲,若想崽崽长命富贵,保得周全,可寄名,最好再拜一堂父母。
为保我的根基,我再拜了一堂父母,那是后话。
来源:绥宁新闻网
作者:陶永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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