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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婆

来源:绥宁新闻网 作者:陶永喜 编辑:redcloud 2012-08-28 15:3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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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藤家细毛的脚板被岩石硌了一下,生了个暗疱,痛得哇哇哭。麻藤说,莫哭,莫哭,去老屋里。

  麻藤说的去老屋里,就是去找蓝婆。

  细毛找到蓝婆时,蓝婆眯着眼在仓楼边晒太阳。蓝婆眼力不好,但耳朵灵,老远就能凭脚步声分出人来。

  细毛看到蓝婆黑黑的老屋,心怯,走路也轻轻的。

  细毛——蓝婆叫了一声。

  细毛低低地应了,走到蓝婆身边说明了来意。

  蓝婆佝偻着起身,去里屋取了把黑黑的剪刀出来。叫过细毛,让细毛走进堂屋,站在门坎边。抓起细那只脚,在生暗疱的位置抹上一把口水,然后要细毛跨过堂屋门口,门口边地上就留下了一小坨湿印子。蓝婆往手里的黑剪刀哈了一口气,再用剪刀朝地上的湿处一扎,挑出一颗米粒大的沙子。好了,挑出来了。蓝婆拍了拍细毛的脑袋。。

  细毛试着走了两步,脚板真的松活了。

  蓝婆会挑暗疱,会用铜钱刮痧、用银戒子刨风。

  那回细毛受了风寒,吃什么药都不见退烧。麻藤将细毛送到蓝婆老屋里。蓝婆煮好一个鸡蛋,剥出蛋黄,将拇指粗的银戒子塞进蛋里,然后裹了手巾,沾上滚烫的薄荷枳壳草药水,将细毛摁在膝盖上,使劲在细毛额头、手心刨来刨去。完了,打开一看银戒子变成乌黑的了。不到半个时辰,细毛的烧退了,风寒病好了。额头上只留下了凉丝丝的薄荷味。

  细毛跟麻藤说,蓝婆婆孤孤单单一个人,像个仙婆。

  麻藤呵斥细毛,小妹崽,晓得个屁。

  那年在香草坪对山歌,蓝婆看上了两个后生。一个月亮地的,一个是磐山界的。月亮地的后生在青叶河里”赶羊”放排;磐山界的后生在磐山界“吊羊”为匪。

  两个彪形后生都很惹火。“妹要么格讲一声,要摘星子搭天台”。“赶羊”的后生多几分机灵,不时用青叶河潋滟清波样的眼光勾蓝婆的春心;“吊羊”的后生多几分粗野,用饿狼样的眼珠子剜蓝婆身上的肉。死猪脑壳。蓝婆骂磐山界的后生。

  日头落岭时,蓝婆将手中的草箍圈丢给了月亮地的后生,跟着他拱进了人头深的芭茅草。磐山界的后生急得猴挠脸,往天上猛放铳。

  秋上天,山坡上的枫叶红脸时,月亮地的后生用一把铜锁呐将蓝婆接过了门。不想,就在第二年青叶河涨桃花时,成了蓝婆男人的月亮地后生,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里,搭着个锃亮的铁篙子下了青叶河。一去一年多时间杳无音讯。

  没男人的日子,蓝婆过得清苦。她也不知男人下河“赶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白天有事做还好打发,夜里守着空窗,她就在心里做着种种猜测。

  那天,溪边的迎春花开得黄艳艳,刚长出的嫩草绿得青油油。日头晒在头顶,让蓝婆有些晕晕糊糊。做梦一样,男人就从那边的山路上过来了。

  蓝婆迎住了了他。他赶紧烧燃灶火,炒了两样巴酒菜,热了一壶男人最喜欢的苍谷酒。男人吃饱了,喝足了,就粗鲁地剥落蓝婆的衣衫。蓝婆被一阵酒意温暖着,全身酥酥软软的。

  等一阵雷雨过后,已是星子满天。这时,蓝婆才发现了不对劲。她身边的男人是磐山界的“死猪脑壳”。

  死猪脑壳,害了我——赤身裸体的蓝婆狠狠地捶打“死猪脑壳”。他身上有股浓浓的让蓝婆着迷的麝香味。

  磐山界的男人是踏着露水走的。蓝婆缠着他不许走。他说干他们这行忌讳在女人家过夜。

  过了一个多月。蓝婆起来烧早火,感到口里没味,寡淡的。想去舀口井水漱口,不想就吐了,吐了一地的清口水。她去坛子里挖出一大钵酸萝卜,一口气就吃了个光。吃得眼睛也不眨一下。缓过神来后,她心里有了底,是磐山界的“死猪脑壳”给她留种了。

  就在这时,去青叶河“赶羊”的男人让一个老表带信回来,要蓝婆别等他了。他在洪江大地方做上门郎了。

  真是个花花肠子负心汉噢!接到男人的口信后,蓝婆对着鸡蛋大的桐油灯发了半夜呆。

  随即,蓝婆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立即动手搓麻绳,纳鞋底,修鞋面。鸡叫头遍时,一双崭新的布鞋就穿在脚上了。蓝婆稍稍打点了一下,只背了一个蓝印花布包,在鸡叫二遍就动身了。

  三十里山路不好走。蓝婆的一双新布鞋走成了草鱼口。上了磐山界过了卡子,蓝婆才知道磐山界发生了大事。“死猪脑壳”前些天带了十几个兄弟去宝寨“吊羊”遭埋伏,他中了一铳,抬回来就落了气。

  死猪脑壳,你走得轻松,害死我罗!蓝婆狠狠地在心里骂,捶打肚子。

  蓝婆毅然回了独竹寨。她到山冲里挖了一背篓草药回来,放在灶锅里熬。熬出一盆乌浸浸的汤汁,和着麝子酒喝。蓝婆在床上哭天呼地痛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磐山界“死猪脑壳”男人的精血就被她屙了出来。

  一年后,月亮地“赶羊”放排的上门郎又带信给蓝婆,他在洪江招郎呆不下去了,想回来与草蓝婆重修旧好。蓝婆听到消息,二话没说,把祖上留的一块竹山卖得五十块光洋,到磐山界招呼上二十个伙计,扎了三挂竹排走了两天水路到了洪江。

  蓝婆领着伙计到了上门郎的户上。上门郎的岳丈姓胡,是个小生意人,在洪江石板街上开了一家杂货铺。他生了三个妹崽,嫁了两个,留下一个满女招郎。蓝婆先前的男人在这里招郎后,不思进取,迷上了抽大烟。满女尖泼,十指不沾阳春水,好吃懒做。三天两朝寻上门郎吵冤枉。岳丈也多次扬言要赶上门郎出门。

  胡老板见蓝婆领了一伙操刀背铳的伙计来吵码头,早吓得尿了裤子。好酒好菜招呼蓝婆他们。哪敢怠慢。

  席间,蓝婆朝胡老板说,我这兄弟是不好,你招了他做郎,就要当自家的伢崽看,多担待些。

  胡老板点头称是。他知道眼前的婆娘不好惹,跟着她的那二十来个伙计更不好惹。

  蓝婆又开骂上门郎,想短阳寿抽大烟,还不如去高登山寻一把断肠草。要想过日子,就把大烟戒了,做点正经事。

  上门郎羞愧难挡,低头落泪。

  蓝婆继续跟胡老板父女说,我这兄弟以后要是不学好,你们尽管管教,要看他不起,磐山界的伙计火气大,四方有耳,八面有脚。

  胡老板唯唯喏喏道,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蓝婆他们回去的时候,上门郎追了来,说是要跟蓝婆他们回独竹寨。不想在这里过了。蓝婆狠狠地说,我来给你挣眼,是念在我们的几夜旧情,告诉你,洪江码头大,算你有福气。我们缘份已尽。你哪里像条汉子!蓝婆一番话镇得上门郎像个木桩子钉在那里。

  蓝婆守着老屋,一个人过了好多年。直到土改结束。那是六月天,一个挑货郎担的川佬来到独竹寨。过老屋门口时,向蓝婆讨口水喝。不想川佬喝过水,就一头栽倒在蓝婆面前。蓝婆扶起他一看,发现他嘴乌鼻青的是发痧了。蓝婆赶紧打了盆清水,找了枚铜钱,替他刮痧。

  川佬得的是乌痧症,要不是碰上蓝婆早就丧命黄泉了。川佬在蓝婆家住了三天才恢复了身子。

  蓝婆清理出他的货郎担,打发他走。川佬却不想走了。他问蓝婆,我同你过日子好吗?蓝婆见川佬也是个实在人,想想自己孤单一身,不是个事,叹了口气,算是答应了。

  蓝婆和川佬过起了日子。蓝婆那年吃草药搞坏了身子,生不起娃崽,常对川佬说,对不住你。川佬答道,说那里话,你我是前世修来的姻缘。

  日子就像青叶河水慢慢地流过。

  修禾木冲水库时,大队书记的老弟岩巴放神仙土被砸死了。岩巴死的样子很惨。嘴巴张着,眼睛瞪着,模样狰狞,煞气大,入棺时谁都不敢去抬。寨子里很快流传出一句话,岩巴还要找替身。整个寨子都惊惶起来。

  蓝婆出了一个主意,说是在岩巴的棺木里倒上一升米 产 子,他在阴间翻来覆去地数那数不清的米 产 子,他就不会到阳间来找伴了。

  蓝婆的话传到了大队书记耳朵里。大队书记说蓝婆掀阴风点野火蛊惑人心,怎么能让一个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牺牲的烈土的灵魂也不得安宁呢?立即派了几个基干民兵将蓝婆用棕索子捆到大队部开斗争大会。因为蓝婆以前和磐山界的土匪有过来往,就在蓝婆脖子上吊了一块门板,上面糊了一张旧报纸,上书三本大黑字——土匪婆。大队书记决定从独竹寨开始,要将蓝婆到全公社每个大队进行轮流批斗。

  将岩巴送上了山。斗争会就开始了。大队部挤满了人,热得像个蒸笼。先是大队干部讲话。历数蓝婆的反动言行,后是群众代表发言,然后是学堂里的娃崽发言。富驼子那伙娃崽觉得好玩,冲上台去朝蓝婆踹脚,吐口水。斗争会一直持续到日头落岭。斗争会进入到高潮,民兵营长准备提起蓝婆脖子后的棕索呼口号,他发现蓝婆嘴巴鼻子没了气。拐了场。民兵营长向主持席上的书记做了汇报。斗争会草草收了场。

  民兵营长派民兵通知川佬将没了气的蓝婆背回家,放在门板上。川佬流着泪,打了盆清水边给蓝婆擦拭,边叹息,苦命的人哪!

  不想,蓝婆一下嘴鼻通了气。她翻过身来,死鬼,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丧?

  川佬愣住了。蓝婆一头栽在川佬肩上,还是你痛我噢。原来蓝婆从磐山那个“死猪脑壳”那里学了一招“倒出牛”——嘴鼻不出气,用下窍出气。大队也没再拿蓝婆出外大队去批斗。蓝婆躲过了一劫。

  岭上的山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川佬同蓝婆过了不到二十年日子。川佬得了一场病后,去世了。

  川佬去世后,蓝婆守着空落的老屋,日子过得更孤寂。老屋里出入的人也多是来找她挑暗疱、刮痧、 刨风的。

  那天,村长三叔和村秘书过老屋门前时,蓝婆叫住了他。三伢子,你们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村长三叔走拢去问蓝婆。

  蓝婆用手里的竹拐棍指了指架在堂屋门前廊檐上的几根腊竹篙,说,你帮我把那根节巴长的取下来。

  村长三叔他们找了架木楼梯,将那根长节巴腊竹篙取了下来。放在廊场上。看样子,这腊竹篙己存放了好几十年了。

  村长三叔和秘书正疑惑着蓝婆要他们取下腊竹篙做什么时。蓝婆说话了,你们把它破开。

  秘书找来一把斧头,劈开了腊竹篙。

  哗啦——破开的腊竹篙里跳出一地光洋。

  村长三叔和秘书看傻了眼。

  蓝婆平静地说,这银花边还能换钱,总共是三十块。仁生的伢崽读大学愁学费,麻烦你们转给他去变现。仁生批斗过我,我骂过他,他还胀我的气。我怕他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收。他也遭孽,婆娘癫了,自己又有病。

  村长三叔捡拢了那一地光洋,跟蓝婆说,这光洋你留着养老吧!

  蓝婆淡淡一笑,放了五十多年了我都没动过。我无儿无女,无忧无虑,养什么老!

  这三十块光洋是磐山界那“死猪脑壳”当年留她的,她一直藏在廊檐上的腊竹篙里。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们也没发现得着。

  村长三叔知道蓝婆性情古怪,只得依从了她。

  那天晚上。蓝婆老屋的火起得蹊跷,毫无征兆。

  当寨子里的人发现情况时,蓝婆家的老屋已烧垮了架。当人们赶去救火时,蓝婆的老屋场变成了一个大火炭凼。

  人们四处寻找,找不到蓝婆。后来,村长三叔他们在灰烬里找出一堆烧化的骨头。

  蓝婆是真的烧死了,升天了。

  这时,忽然有人记起,蓝婆说过,一个屋场的地脉灵气只有六十年。蓝婆家的老屋有了差不多上百年。蓝婆是想和她的老屋早点转世转运么?寨里人都这样猜想。

  第二年春上,蓝婆家老屋场废墟长出了葱茏的花花草草。寨里人从那里路过时,时常会看到起蓝婆那熟悉的身影。

  可惜的是,独竹寨再也没有会挑暗疱、刮痧、刨风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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